拖著行李,一臉疲憊的張晨停在火車站的進站口處,默默地轉身重新審視著這個他已經生活了將近三十五個年頭的城市,最終只能是長長地嘆一口氣,扭頭消失在密集的人群中。從此以后,他與這座城,不再有任何交集。
離開這座城市,他并不愿意,可是現實讓他沒有任何選擇的余地。又或者說,是他自己讓自己不再有任何回頭的機會。
他本來有一個體貼的妻子,一個剛滿八歲的可愛乖巧的女兒。可是,這一切,都不再屬于他。此刻,在孤獨的候車大廳里,他獨自抽著寂寞的香煙,雖然痛苦,可還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回憶著之前那些難以挽回的點點滴滴。
張晨的身世其實是極為坎坷的。他出生時生父就拋棄他們娘倆遠走他方,杳無音信。但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更痛心的是他五歲之時,母親又因病逝去。沒有人知道對于那樣年紀的他,那時的內心世界究竟是怎樣。
五歲以后的時光他都是在孤兒院中度過的。而在他唯一的親人也離他遠去之后,他的性格已經開始變得孤僻,少與人交流,也不再露一絲笑容。他只是小心翼翼地盯著每一個試圖接近他的人,而人們也終于無法揣測那樣一個孩子的目光,究竟是恐懼,還是惡意。
十五歲,他從孤兒院離開,這是他自己堅持的。院長試圖挽留,可是沒能起到任何作用。生活的苦難讓他過早地擁有成年人才有的思想。離開之后,為了維持基本的生存需要,他到了一個工地。但是對于這樣一個對體力要求極為嚴格的地方來說,他們是不會接受這樣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孩的。況且他長得又是那樣的矮小,瘦骨嶙峋的讓人憐憫。
工頭給了他二十塊錢哄著要他離開,可要強的他卻將錢塞回了工頭的口袋,迅速跑向旁邊的卸貨車,硬是將一包一百來斤重的水泥扛到了肩上。
這是他的極限,他幾乎是動用了身上的每一根神經來支撐這包比他自己的體重還要沉的水泥。他的整張臉漲得通紅,滿頭大汗,雙腿不停地打顫仿佛隨時都能摔倒。但他還是沒有說話,只是兩眼不動地盯著工頭看。
工頭確實嚇壞了,趕緊過去幫他把水泥放下,答應留下他。之所以答應,只是害怕他這樣的性子出去以后會出事。這個工頭其實是一個很有善心的人。
三年,張晨在工地足足呆了三年。這三年時間里,工頭對他很是照顧,總是有意無意地給他安排稍微輕一點的活兒。張晨將一切記在心里,但并不言語,多年的沉默已經讓他漸漸失去了正確表達情感的能力。
十八歲,這會兒的他已經十八了。十八,是他邁向成年的第一步。工地的生活并非不順心,所有的人都像親人一樣待他好。可他真的得走了,他想要去更廣闊的的天地,飛揚自己的青春。
臨走那時,工頭追出來塞給他一個信封,誰都知道那里裝的是一沓錢??墒菑埑繀s將他推了回去,然后大家就可以看到了,幾乎從不曾笑過的張晨竟有那么一瞬,有一抹微笑從臉上掠過。可也就僅是那么一瞬了,那一刻過后,他又回復了一貫的冷,毫無表情。
離開重新開始是一個巨大的挑戰,張晨已經預料到了所有可能面臨的困難,但他不后悔自己所做的決定。如今自己孑然一身,無牽無掛,即便餓死街頭,也不會有人為自己落淚,他時常這樣想。想完之后便是一陣難受,他想媽媽了。
清明節,路上下著小雨,他從商店里買了些紙錢,就走到了附近的一個樹林,找了一處無人之地,燒起紙錢,就當做是在紀念死去的母親。對于母親的墓,他不知道在哪里,也沒有人告訴他在哪里。五歲以前的記憶,除了媽媽的好和拋棄他的父親的壞,他什么也不記得。
在離開工地的第二個月,他在鎮上開了一個小小的包子鋪,做包子的手藝還是跟在工地時的一個大爺學的。那三年,他一直省吃儉用,總算攢下了一些錢,也使得現在短期內不至于捉襟見肘。他要感謝自己選擇的開店位置,那里是全鎮最熱鬧的地方,幾乎所有來鎮上的人都要過到這里,加上他做的包子和別人的大有不同,沒多久之后就把鎮上其他包子鋪給比了下去。他以為生活開始逐漸美滿起來了。
可是,往往是好事多磨。全鎮有十來家包子鋪,他沒來之前這些包子鋪因為手藝平分秋色,生意也都大抵相同,一直以來也都相安無事??墒?,在張晨來了以后,他們的生意大受影響,有些甚至都經營慘淡到要關門了。自然,對于原有的包子鋪老板們來說,張晨就是他們的災星。于是,一個月后的一個晚上,他們集了十幾人對張晨的包子鋪一通打砸,張晨也在這場沖突中受了重傷。
他倉皇地逃竄,一直到了鎮衛生院,疲憊不堪的他暈倒在了衛生院門口。
他醒來的時候是在衛生院的病床上的,救他的是小雅醫生,一個年輕的姑娘。
“鎮上的那些人很霸道的,你在這住兩天,好了以后還是趕緊走吧,你斗不過那些土匪?!毙⊙鸥嬖V他。
是的,土匪,小雅向來是這樣稱呼這些蠻橫無理的人。
“謝……謝謝……”張晨結結巴巴的,似乎是想要表達更多些的東西,可他實在是想不起要怎樣說了。
“你要多說話,要不以后可要啞巴了哦。”小雅打趣著說道,隨即便帶上門出去,她還有別的病人要照顧。
“總有一天我會報仇的?”張晨回想著那些打他的包子鋪老板的面容,咬緊牙關低聲說道。然后望著小雅的背影,他忽然想起了媽媽。誰對他好,誰對他壞,他心里記得一清二楚。
兩天后,他告別了小雅,開始新的征程。
“謝謝你,相信我,我會回來找你的。”他對小雅說道。
“好,我等你。”小雅樂呵呵地說道,只當他是開玩笑。
一天一夜的行走,他到了另外一個小鎮,還是開了個包子鋪。幸得他總是將錢貼身帶著,才沒有在那場沖突中變得一無所有。
這里的人相對文明很多,而且鎮上之前并沒有任何與包子有關的店鋪,因而他的包子鋪對這里的人而言是個稀罕物。沒多久,他的包子鋪生意慢慢的有了起色,最后越來越紅火,他開始向外招人來幫助打理了。
再后來,他租了更大的店鋪,還在臨鎮開了分店,他把生意的觸角伸向了更遠。那一年,他二十五歲。
他知道是時候回去找小雅了。但這之前,他還有一件事要做。
十個打手,不菲的價格,他沒有猶豫。在他第一次開包子鋪的地方,他將當年打他的每一個包子鋪老板打到半身不遂。自小經歷的一切讓他分外記仇,他學不會“以德報怨”,他只知道“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他承認自己不是君子,但他更不是小人,只是對小人,他從不手軟。
在事件傳到警察耳朵里之前,他火急火燎地去找了小雅。他要帶她走。
“什么?”
可是小雅顯然難以置信,那一年離開時說的話她以為他只是說笑,可沒想到時隔多年他竟當真回來兌現諾言。
他告訴她他喜歡上了她,她只是嬌羞地不知道說什么才好。一見鐘情,也許他們的愛戀只能這樣解釋。
她跟著他走了。
從此之后,小夫妻倆小心打理著包子店的生意,生活開始富足起來。兩年之后,他們有了孩子,一個可愛漂亮的女兒。
一家三口憧憬著以后的美滿生活,心里滿是甜蜜。
“是的,該是甜蜜的,如果后來沒有那些事的話。”張晨看了一眼電子牌的發車信息,掐滅煙頭嘟喃道。
后來張晨生意越做越大,開始開起了飯館,這樣接觸的人也越來越多。出于業務的需要,他需要時常出去應酬,結交的人也越來越雜,一次在酒吧里他見到和他洽談生意的老板拿著一些粉末往鼻子里吸,隨即便表現出一種飄飄欲仙的樣子。他知道那是白粉,可是他卻竟沒有任何反感與排斥的樣子,反而流露出很感興趣的樣子。而那個生意伙伴也故作慷慨,將另一包白粉遞到了他跟前。即便他知道毒品有千般不好,可是那一刻他還是沒能堅守住自己的底線。
那一晚,下起了暴雨。
他回家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整個人顯出頹廢的樣子,妻子問他怎么了他卻一句話不說,只是倒頭就睡。
第二天一早,他只囑托小雅看好店,自己卻拿著一大疊錢匆匆出門。
接下來的好幾天都是這樣的情況,小雅開始有些起疑了。他查了銀行賬戶,發現這幾天張晨取出了大筆錢。她已經預感到了不妙。
再見到張晨的時候依然是在深夜,她不管張晨的推搡,硬是搶過了他手中的包。那里,她見到了兩包白粉,所有的疑團都解開了。
“你怎么能去吸毒?”小雅厭惡地攥著那兩包白粉,滿臉是淚地問道。
“給我!給我!”可是張晨毒火攻心,根本不想聽任何說教,撲上來就要爭搶。
小雅死命不肯,最終撕開口子,白粉灑落一地。她眼睜睜地看著張晨撲在地上,像畜生一樣地舔食。
她哭了,她真的難受,她不知道張晨怎么會變成這樣。
她無力阻攔,只能看著賬戶里的錢一點點變少,門店也都一間一間地被變賣。她實在沒有辦法,最終報了警。
可是警笛在遠處傳來的時候,張晨就已經察覺到了,他重重地甩了小雅一巴掌,隨即從床底拖出一個箱子,然后迅速逃走。
小雅淹著臉攤倒在墻角,傷心地流著淚。傷心,不是因為被張晨打,自從他染上毒癮之后,自己就沒少挨過打。她傷心,只是因為曾經那樣一個奮斗,那樣一個向上的人,怎么會說變就變?還有八歲的女兒,她要怎么辦?
警察來了,根據小雅的指引開始向全市汽車站和火車站堵截。
火車最終開走了,但是張晨并沒有上車。也不是警察抓獲了他,只是他自首了。
他不奢求妻子女兒的原諒,只是希望這樣能減輕自己的負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