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妹是我的表妹。香妹的笑,照亮了我的童年。
香妹是我們拉瓦山人的一顆鑲嵌在神龕里的明珠。那年,市文工團跋山涉水來到我們山里,在四叔公那并不寬敞的地壩上演出《沙家浜》。演完后,“阿慶嫂”撫摸著香妹紅潤鮮嫩的桃子臉,不無遺憾地說:“真漂亮,可惜不識字。”這無疑給拉瓦山人臉上抹了道黑,使香妹這顆熠熠生輝的明珠黯然失色。家族中睿智的長輩們從“阿慶嫂”的遺憾中似乎領悟到了什么。于是在族長四叔公的倡導下,決定從家族里挑選幾個大家認為天資聰明的娃娃,由每戶人家一年出一斗谷子供其上學識字。這無疑是我們拉瓦山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突破性創(chuàng)舉。我也幸運入選,背起書包一天跑五六十里山路去學校讀書了。不知是由于我出身下賤地位卑微想出人頭地,還是因為我果真天資聰明,或因母親那為了我而流淌的淚水,總之,小學畢業(yè)后,整個拉瓦山就只剩下我一個初中生了。直到后來從醫(yī)學院畢業(yè),我成了拉瓦山第一個吃“皇糧”的人。
從此,我終于清楚了多少年我們拉瓦山人總也弄不明白的道理。我深為母親當年的“出軌”而欣喜興奮;我忍不住登高歡呼:“母親萬歲!”我每每對人談起拉瓦山,總是悲哀我的家鄉(xiāng)拉瓦山是自產自銷,是世界上純而又純最不出“雜種”的地方。
香妹是我姑姑的女兒。18歲的香妹引來無數的追花人,姑夫(也是我的表叔)沒了主意,姑姑沒了主意,香妹更沒了主意。娘親舅大,姑夫與姑姑雙雙過寨來征詢我父親的意見。
父親坐在火塘邊,一邊與姑夫喝著燒喉的包谷酒,一邊將長長的煙桿伸進火塘內通紅的火灰里滋滋地吸,熊熊的塘火耀著他的臉。良久,父親抬起頭,睜著猩紅的醉眼,一板一眼一字一句地說:“俗話說‘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家山娃也滿23歲了,他是你眼看著長大的,人很老實,又勤快,我看與香妹也般配,不如就把香妹嫁過來吧。過兩年,我也把喜姑娘嫁給你家。”姑夫一聽喜上眉梢,他正愁寶娃娶不上媳婦哩。后來,我只好眼睜睜看著香妹和我哥哥雙雙進了吊腳樓上那間貼滿“喜”字的洞房。
第二年,香妹生下一個缺胳膊少腿的死肉團團。香妹悲苦萬分,父親卻請來拉瓦山有名的道士。道士在我家吊腳樓前轉了一圈,然后說香妹是中了邪氣懷了鬼胎,父親大駭,忙問整治辦法。道士蹙眉說:“要驅邪避鬼,必須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場,吃七七四十九天齋。”父親誠惶誠恐,急忙備置紙燭香案、護法神位。我知道這全是道士故弄玄虛,敲詐錢物。我私下里鼓動香妹與我哥離婚,卻招來父親一頓兇狠的老拳。
香妹虔誠地跪在香案前,做了四十九天道場,遭了四十九天大罪。過了一年,香妹又有了身孕。父親又請來道士給香妹驅鬼保胎,道士手揮一柄桃木劍,赤裸雙足,嘴里念念有詞,在吊腳樓里癲癲狂狂好一陣子,然后用黃紙畫了幾道符貼在香妹隆起的肚臍上,吃飽喝足后搖晃著揚長而去。十月臨盆,香妹又生了個長著兩個腦袋的怪物。香妹淚眼迷蒙,痛不欲生,忽地兩眼發(fā)直,慘叫一聲昏死過去。
醒來后,她就瘋了,號叫著誰也聽不明白的話。在一個晚霞燦爛的黃昏,從青龍嘴山崖上摔了下去。
啊!可憐的香妹,我那苦命的嫂嫂,我那愚昧得近乎兇殘的拉瓦山。
撒爾嗬撒爾嗬撒——爾——嗬!
什么叫愚昧?什么叫悲劇?這就是。面對表妹,面對表叔,面對拉瓦山,我說什么呢?我的呼喚是知識、教育的盲區(qū)害了多少人。我憎恨,我詛咒,我也祈禱。近親結婚,不識一字,相信鬼神,都是文盲惹的禍。讓我們遠離無知與愚昧,道路只有一條:走近知識、科學與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