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弟弟和媽媽從北京打來電話,讓我回去勸勸爸,不要在那個小鎮待了。弟弟說:“我勸了爸很多次,可他總是不聽。姐,還是你試試吧。”
周末,我回到老家。12月的小鎮,寒氣逼人。
我坐最后一班客車,傍晚五點的時候才到。薄薄的暮色里,看見他花白的頭發,穿著我給他買的羽絨服,抱著雙手,嘴里叼著煙頭,一閃一閃的火苗隨著寒氣飄忽。我叫他,他樂呵呵地答應。
我瞧見客運站旁邊有家燒烤店,拉他進去。要了兩瓶啤酒和羊肉串,又點了一盤酸菜里脊和鮮蘑。我給他倒了一杯啤酒:“爸,把房子租出去,你去弟弟那吧。”
他笑了笑:“我不習慣住樓,像個鴿籠似的,憋屈。這里挺好,買什么都方便。然后仰脖喝掉杯里的啤酒,一臉的知足。
飯店一片喧嘩,烤盤里的肉滋滋冒著熱氣。他慈愛地望著我,緩緩地夾一口肉,始終微笑。
飯店屋頂奶白色的吊燈發出淡淡的光暈,灑在他滄桑的臉上,歲月的痕跡漸漸明朗。
2
小時候,我就和他親。
那時的他,是鎮政府的秘書,號稱小鎮第一才子。閑暇在家他會捧本書看,我也會捧本書看,一大一小,看得入迷時,會回頭相視一笑。
工作忙碌時,他會下鄉幾個月不回來。終于回來,仰頭看他,滿面塵土,黑發上有碎屑和草粒。他迫不及待地問:“姑娘,我曬黑了吧?”
我不回答,陌生地躲他,他就滿屋追著攆著親我。不小心被他逮到,他會狠狠地朝我臉蛋親下去。我著急地擦掉粘在臉蛋上的唾沫。看我撅嘴,他哈哈大笑:“我姑娘嫌我臟呢。姑娘就是不行,還是兒子好。”
我使壞地趴在弟弟的耳朵旁挑撥。弟弟是我忠實的跟班,馬上心領神會地說:
“我聽姐姐的,將來不養爸。”他繼續哈哈大笑,猛地抱起我,放到自行車后座,開始一圈一圈地在院里蹬車。
母親在旁邊驚呼:“你瘋了。”他大聲地說:“姑娘壞著呢,我嚇嚇她。”
院里的柳樹像飛鏢一樣從我眼前嗖嗖穿過,我緊緊抱著他的腰,固執地不求饒。最后,他騎累了,支好車子,抱著我。我放任地偎依在他的懷里,很近很近,我聞見他身上田野的氣息,醇厚濃郁,稚嫩的心就在那一刻融化。
“爸,我將來養你。”他沒有說話,只是狠狠地抱緊我。我們看著滿院桃紅柳綠,雞肥鵝壯,又是相視一笑。
3
由于他的寵愛,我變得四體不勤,五谷不分。
中學住校時鬧出很多笑話,例如:洗完的被罩不會套,遇上突發事件只會哭鼻子。好在這些小問題不大影響我的人緣。我繼承了他的文筆特長,風風光光地活在校園里,穿梭在別人的注目下。
高一下學期,學校分來一名大學生,教語文,姓臧,博學多才。學校要組建文學社,創建報紙,負責這項任務的就是臧老師。我被民意推舉為社長。
因為這份報紙,我的中午突然忙碌起來。不停地改稿,不停地跑廣播室。于是,和臧老師接觸慢慢多起來。
他住在學校的宿舍里。中午午休,我們會在辦公室里研究哪篇稿子可用,哪篇就地死亡。
為了不耽誤我的課,我們會把菜端到辦公室里吃。食堂里,老師和學生的菜是不同的。臧老師會把他的好菜撥到我的飯盒里,如遇到西紅柿炒雞蛋,他會撥得更多。
是從哪篇稿子開始,我和臧老師的稱呼變了呢?我不再稱呼他老師,而是以你相稱。我們的關系開始微妙。
一個下午,課程表上都是自習,我和臧老師去了小鎮惟一的一所公園。公園里的人稀稀落落,我們在綠意彌漫的樹林里漫步,邊走邊談,親密無間。突然,樹林里有人一閃,是父親。剎那間,所有的浪漫蹤影皆無,恐懼像濃霧一樣彌漫在我的心頭。
我知道極寵我的他,別的可以容忍,唯獨早戀不會。我想,他會走過來大聲辱罵我,失望地望著我。然而,出乎我的意料,父親走到我的身邊,水一樣流過,無聲無息。
晚上,我磨磨蹭蹭地回到家。吃飯時,胃口全無。低頭,小心地扒拉著碗里的米飯。匆匆吃完飯,我跑進里屋,心不在焉地寫作業。一會,他進來,輕輕帶上門,坐在我的旁邊。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低著頭。
他語氣平和地問:“那個人是誰?”我聲音細微:“語文老師,他像你一樣有學問。”他輕輕笑了:“我姑娘長大了,眼光不錯。”
好像很久沒有和他撒嬌了,隨著長大,我和他漸漸疏離。此刻,他的心離我很近,像我的朋友,而不是父親。
他和我談了兩個多小時。離開房間時,他淡淡地說:“姑娘,你的老師愛你,但,爸爸比他多愛你17年。”
如果不是他,處于青春叛逆期的我,不知會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其實,又有哪個女孩沒有迷戀過她年輕的語文老師呢?說白了,那只是懵懂年紀的一種傻傻的崇拜,只一時,而不是一生。
高二時,他把我轉到了市里高中。
4
大學畢業后,工作在市里的我,愛上了老家一個優秀的男孩,他在市政府工作。只是,他太優秀,讓我心生自卑,總是若即若離。
他一直追了我四年,在我終于答應他時,他卻出了意外,上班途中被一輛疾駛的摩托車撞飛,拉到醫院人就停止了呼吸。我的整個世界頃刻土崩瓦解。
大病一場后,恰逢元旦,父親替我請了長假,接我回家。到了新年,弟弟也回來了,母親很高興,買了很多煙花讓侄子燃放。我看見煙花在空中絢麗綻放,眼淚決堤而下。世界,總是苦樂參半。從此和心愛的人,人間天上。
身后是輕輕的腳步,我回頭,是他:“姑娘,回屋吧,天涼。”
只有他知道我的心事。
“你還得生活啊。”他說,“忘了他吧。”
我沒回答,感情豈能說忘就忘。
我知道,他和我一樣痛。我痛他的離去,他痛我沉迷傷悲不能解脫。
他望著我,說:“姑娘,他在那個世界一定過得也很好。”其實,他在暗示,我也要好好的。
看著他有些佝僂的脊背,我的心滿是酸楚。他老了,經不起我再有什么風吹草動。逝者已矣,為了活著的人,我應該學會遺忘。
5
吃完飯,結賬離去。飯店離家還有一里地,我和他在路上慢慢走著,說著小鎮的變化。
進屋,開燈,屋里的東西還是擺放在原來的地方,只是稍許有點冷。他去接我的時候,已把爐火燒得很旺。但,一個人的屋子畢竟空曠得太久。
打開電視,我和他依偎在沙發里。我說:“媽媽和弟弟等得很急,你還是去他們那吧。”他依然搖著頭,起身拿過煙,點著,默默地抽起來。我給他倒了一杯熱水,說:“小時候,你不說就兒子能養老嗎,怎么現在又不去了呢?”
他不停地抽煙,一根接一根,屋里很快就彌漫著嗆鼻的煙味。我知道,他舍不得我。不想把我一個人丟在這里。可女兒和兒子注定是不同的,兒子可以和父親相依到老,而女兒最終會嫁為人婦,離開雙親。
“歲月不饒人啊,你們都大了。姑娘,我還想在家等你放假回來,有我在,你有個盼頭。”他扔掉煙頭徐徐說。
淚水悄悄爬上我的眼角,時間的巨手大筆一揮,我的羽翼漸漸豐滿,而他的翅膀漸漸遲鈍。在空蕩蕩的家里,他一次次地張望他的姑娘,希望姑娘可以陪他暮暮朝朝。
“等我嫁了人,你搬來和我一起住。”我明白他想聽什么。果然,他長舒了一口氣,咧開嘴開心地笑了,是用長了幾顆老人斑的手握著我,緊緊地,像小時候我握著他的手一樣。
下一篇:誰的愛情,品了蜘蛛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