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江南,天總是陰著—塊臉,時不時扯起一片薄薄的雨紗,遮住自己的眉眼。陽氣畢竟裊裊往上升騰,柳樹的絲絲縷縷織出翠色的珠簾,桃花也綻出許多笑意來。
今天是雙休日的星期六,華光家具廠的宿舍區(qū)靜悄悄的,靜得悲戚。名聲很好的家具廠,做的家具竟沒有了銷路,三門鏡柜、書柜、書桌、沙發(fā)床……笨重地塞滿了廠里的幾個倉庫。價錢并不貴,式樣確實有些老套,家具還有什么別的做法?再這樣下去,不但工資發(fā)不出,更不敢奢望什么獎金了。
最煩躁的要算廠長柳大林,好好一條結(jié)實的漢子,硬是瘦了一圈。他年紀并不大,滿打滿算五十三,木匠出身,中間還讀過兩年中專技校,稱得上是家具行業(yè)中的里手。
一早起來,他在陽臺上練了幾節(jié)“太極操”,可思想老開岔。廠里的事讓他苦惱,家里的事也叫他焦心。昨晚,妻子告訴他,她聽人講,獨生女小絮已有了男朋友,至于那個人的年庚生月、性情長相,以及工作、身體情況,則—概不知。大林曉得女兒是個穩(wěn)當(dāng)角色,而且聰明、有眼力,她挑中的人不會錯到哪里去。但他三十歲才得女,疼愛得不得了,婚姻大事總要向父母透點風(fēng)吧。柳大林嘆了一口氣,索性不做“太極操”了,先找女兒問一問,再去廠里轉(zhuǎn)一轉(zhuǎn)。
背后傳來了腳步聲,輕輕悄悄,然后停住了。
“爸爸,今天會晴的。”
大林回轉(zhuǎn)身,見女兒齊齊楚楚地站在面前,長發(fā)披肩,西裝配牛仔褲,蹬一雙紫紅高眼鞋;臉上擦了粉,淡抹胭脂,眉也描得細細長長的,嘴唇上涂了唇膏。
“管它晴不晴,小絮,你什么時候把男朋友帶來讓我們看看?”
“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
大林說:“小絮,這個事,你好自為之。爸爸為這個廠,已經(jīng)焦頭爛額了。”
“女兒明白。爸,我看書去。”
小絮輕盈地“飛”到自己的臥室去了,門也關(guān)了。
大林原本想到廠里去走走,此刻又猶豫了,去走什么、看什么?看了那一堆家具,真要把人愁死。于是,坐到客廳里,和妻子一起看諜戰(zhàn)電視劇《暗算》。
陽光從云層里射出,金燦燦一直射到客廳里來。大林站起來,走到窗前,從三樓往下望。他忽然發(fā)現(xiàn)在大樓與大樓之間的那塊空坪上,黑壓壓圍了一大堆人,一個個指手畫腳、又笑又說的。
小絮悄悄地走了過來,也把腦袋伸出窗外,說:“哦,是一個小木匠在攬生意。”
大林聽了,不由得哈哈大笑,這簡直是班門弄斧,攬木匠活也不看清地方,居然闖到這木匠窩里來了。
小絮說:“一個小木匠,敢到這地方來,恐怕是不同尋常。”
“那好,你陪我下去看是個什么角色,敢到這里來逞能!”
小絮說:“我要看書,我不想去。”
瓊芳見大林很有興趣,忙對小絮說:“小絮,陪你爸爸去吧,免得他老是煩惱,散散心也是好的。”
小絮這才答應(yīng)了。
父女倆急急忙忙下樓,走進地坪上的人叢中去。
果然是一個小木匠在攬生意。
他二十五、六歲的樣子,個子高高挑挑,臉盤很白凈,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配得很勻稱;白襯衣上罩一件大棒針打的毛衣,上上下下顯得很精神。
他的木匠擔(dān)子很特別,可以拆開,拼成一個長長的柜臺,上面放著十幾種家具模型。大林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這些家具完全是新的式樣,或者說不是“家具”,是大大小小的“樂器”。床是一架大鋼琴,翻開琴蓋,立刻成了床;掛衣架是一把斜立的大提琴,琴柱是掛衣服的地方;書桌是一臺揚琴,琴柱上嵌一塊毛玻璃;書架是幾臺豎琴的組合……這些家具很美,可欣賞,還實用,木材也很節(jié)省。
有人問 :“這床值多少錢?”
小木匠說:“五百六十元左右。”
“掛衣架呢?”
“兩百元。”
“書桌呢?”
“兩百六十元。”
“書柜呢?”
“可大可小,大的兩千元,小的八百元。”
小木匠殷勤地回答著,突然眉毛一挑,大聲說:“我們是一家個體作坊,價格公道,交貨迅速,家具款式新穎,連續(xù)三屆參加了香港舉辦的國際家具展覽。如需要預(yù)定,請到我這里來登記。”
果然有—些年輕人往前擠,大聲報著要訂的家具樣式和數(shù)目,以及自己的姓名、地址。
大林脊背后,竟透出一層熱汗來。他佩服這些家具的設(shè)計,確實是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而且家具所用的方、板比本廠的家具少,結(jié)構(gòu)大方合理,價格又公道。同時,又覺得受了什么奚落,家具廠的員工居然向個體小作坊訂做家具!
“喂,小師傅,你這些家具做成這個樣子有什么意義?”大林窩著一腔火,劈頭蓋臉地問。
小絮忙說:“喂,這是我們家具廠廠長柳大林,問你的話哩。”
小木匠笑著說:“柳廠長,您是行家,請多指教。家具打破原有設(shè)計的規(guī)范,其目的是與現(xiàn)代生活合拍,除實用之外,還需要一種觀賞的美感,使家庭陳設(shè)走向?qū)徝阑w現(xiàn)家庭文化素養(yǎng)的高雅,不曉得對不對?”
“這些家具搬動起來不是同樣笨重嗎?”
小木匠隨手拿起那個床的模型,三下兩下,拆成了四個部分,原來是組合式的結(jié)構(gòu)。
“所有的家具都是可以拆開的,輕便簡單。城市的建筑走向高層,有了這種家具,搬家就不必發(fā)愁了。”
“那么說,你們的作坊就事事稱心嗎?”
小木匠搖搖頭,誠懇地說:“困難很大,場地小,人手少,機械化還幾乎談不上,產(chǎn)量太低,根本不能滿足市場的要求。”
大林被這番誠懇的話感動了。
不由得嘆了口氣。
小絮從側(cè)面擠到前面來,隨手拉起一個掛衣架模型,仔細地看,然后悄聲說:“陽光真好。” 小木匠點點頭,說:“亮得像金子一樣。” “過幾天,要自考制圖學(xué)了。” “我會抓緊復(fù)習(xí)。”
大林一揮手,說:“小絮,回家吧。”
“慢……這小木匠你不想和他談?wù)劊?rdquo;
大林看到小木匠的臉忽然紅了。
大林對小木匠說:“你到我家來坐坐好嗎?有些事想向你請教。” 說完,他徑直走了。
大林剛一離開,小絮和小木匠你望我,我望你,忍不住會意地笑了。
小木匠由小絮領(lǐng)著到大林家作客。小木匠遞上一張名片,上寫:新潮家具社經(jīng)理楊蔭。在明亮的客廳里,楊蔭談了許多對家具的看法以及對市場的預(yù)測,小木匠臨走時送了—整套圖紙給大林。兩人都希望就小作坊與家具廠聯(lián)營的問題,過幾天再作一次長談。
楊蔭不肯留下吃午飯,從容地告辭走了。
大林問妻子:“你看這小伙子怎么樣?”
瓊芳說:“一副聰明相。”
小絮一別臉:“沒什么了不起!”
大林突然大笑,說:“小絮,他是誰,爸爸還猜不出嗎?” 小絮臉一下紅了,低下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