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經不再需要給他寫信了,但我仍舊特別特別特別特別地想他。
父親寫給我的信件終于出版了,已經遠行的父親知道這個消息一定會感到欣慰的。他一生中雖然創作了不少作品,出版了不少畫冊,可是他自己最欣賞、最得意的作品卻是這些寫給女兒的信件。他認為這些圖文并茂的信件真實,有趣,充滿父女深情。由于年代巳久,又經過幾次搬遷,有些信件可能遺失了,這次收集的應該是父親寫給我的大部分信件。
我們干校的學校也很有特色,學校的老師是團中央下屬各個機關挑來的能人,學生都是下放人員的子女。一個語文老師是報社的編輯,她對我們寫作的要求特別苛刻,錯別字不能有,語句也一定要通順,為我們的漢語學習打下了牢固的基礎。另一個患了牛皮癖的語文老師也是報社的編輯,他知識淵博,文史兼通,總是一邊講課,一邊撓頭撓胳膊。他講課的內容雖然很有趣,但看著從他身上像雪花一樣不停地飄下的皮膚碎渣,也挺讓我們倒胃口的。我們學校還開設了英文課,由團中央的大翻譯教。開始的幾個星期我的英文考試總是不及格,因為北京的小學四年級還沒有開過英文課,而干校的孩子們已經有了一兩年的英文基礎了。畫畫課呢,總是上得心有余悸。大家都知道父親是畫畫的,都以為我也一定畫得不錯,可是我是畫什么不像什么。唉,不記得是怎樣熬過那些漫長的畫畫課的了。
團中央的干校于1974年完成使命,各機關陸續回京。父親一定是十分歡喜的,因為回北京就意味著他有可能重新開始創作畫畫了。他曾多次感嘆在干校的這些年,正是他創作欲望最強,精力最充沛的時候,但他卻不得不遠離畫筆,每日半天政治學習,半天在地里干活,做著他不擅長也沒有興趣的事。這真是他們這一代人的悲哀。
農村的生活卻是小孩子的天堂。每一天的生括都不一樣,每一天都可能有可樂可笑的事情發生。特別是這每一天都是和我摯愛的父親一起度過的。我們一起快樂,―起冒險,一起擔心,偶爾也一起憂傷。兩年的時間里,給我留下了數不清的溫馨的回憶。
印象中的父親對我從來都是笑瞇瞇的,不會強迫我做我不喜歡的事。我若做錯了什么事,他會態度和藹地跟我講道理,讓我明白錯在哪里。由此,我從小就對父親非常依戀。他獨自去干校的那幾年,每年有一次探親假。他回來的時候全家皆大歡喜,離開的時候腳步應該是很沉重的。隱約記得有一次我和媽媽去北京火車站送父親回干校,到他該上車的時間了,我卻抱緊他的腿堅決不讓他走,并且開始號啕大哭。到最后火車馬上就要開了,媽媽只好騙我說父親要去上廁所,一會兒就回來,我這才松了手。據說當時還有其他的報社人員及其親屬在場,那以后,大家都知道我跟父親不僅長得像,感情也特別深。
重溫父親的信,發現他在干校時也不忘督促我的成長,希望我好好學習,愛勞動,聽大人的話,他還特別希望我能以助人為樂,也一直用他的行動給我做出了榜樣。他曾長期接濟在經濟上有困難的親屬。他曾對我說:有能力幫助別人的時候去幫人,這是誰都能做到的事;但自己也有困難的時候還能伸出援助之手,那可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
還有一件讓我對父親肅然起敬的事情。在干校的時候,有一天,吃過晚飯,父親拿了把鐵鍬讓我跟他走。原來,那一天是清明節,他要給一個在干校因病去世的阿姨上墳??此J真地一鍬一鍬地上著墳,我問他這位阿姨是不是他的朋友,他回答說,這位阿姨不是朋友,甚至他也并不怎么喜歡她,只是憐憫孤獨長眠在異地的這位阿姨,他要替阿姨的家人祭奠一下。我在把幾朵紅花草放在新上好的墳上的同時,也記住了父親的為人。
父親的信里提到我也給他回信。不記得回信寫得勤不勤,但忘不了很早就固定了的格式。我的信總是以“親愛的爸爸”開頭,他的呢,當然是“親愛的小艾”,然后第二句為“我特別特別地想你”。記得有一次為了表示對他特別地思念,我用了3個“特別”,結果他的回信里用了4個“特別”,然后我又增加到了5個“特別”,好像我們曾經用到過7個“特別”,但很快我們倆就對這個“游戲”厭煩了,因為真正想寫的東西還沒寫,就要寫那么多“特別”,真是太麻煩了。我們就又回到起點,只用兩個“特別”。這一格式一直持續到我長大成人,東渡東瀛,又橫跨太平洋。也許當年去火車站給父親送行時,我就應該得到這個教訓:我的眼淚并沒有留住父親。父親病重時,我們的淚水還是沒有能把他留住。如今,已經不再需要給他寫信了,但我仍舊特別特別特別特別地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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