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理由
妻子懷孕時,魯平常常在夢里掙扎。
烈日炎炎,他剃了小平頭,校服裹在身上像透不過氣的濃霧,汗水滴在回家的青石板路上。不遠的前方是穿白襯衣的豐潤背影,一樣的利落發髻,脖頸上一樣的黑痣,一樣微微外撇的八字腳。魯平嗓子發緊追上去,董姨!董姨!
妻子用力推醒了他。自從知道自己要當父親后,早已沒有聯系的繼母頻頻入夢,他心里有很多話,可就是堵在嗓子眼兒,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魯平搬張凳子坐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母親閑聊。晚飯吃什么?上次帶回來的腰痛貼用完了嗎?效果怎么樣?去年修葺好的屋頂還滲不滲雨?問完了,他覺得似乎無話可說。當兒子的總是口拙,想了又想,吞吞吐吐終于說出心里壓抑了很久的話:“媽,我昨晚夢見她了。”
他還是對在現實里說出“董姨”二字有心結。以前一起生活時,魯平不屑于吐出這個稱呼,似乎一出口就是對母親的背叛,是自己原諒父親、投靠到繼母那邊去的證據。母親只淡淡地“哦”了一聲,神色如一潭靜水,絲毫沒被投進去的這枚石子激起任何漣漪,她端著菜筐下廚。魯平惶恐不安。他開始慶幸自己剛剛說的是“昨晚”,而不是“經?!?。
最單純的報復
父親,母親,董姨,這三個人的感情糾葛籠罩了魯平整個青春期。
父親與母親相識相愛于微時,卻在婚姻里做了冤家。那些至今還完好保存在魯平記憶里的童年片段,母親的多是眼淚和嘆息,父親的少不了煙熏酒臭,還有壓抑后憑著酒勁掄給母親的巴掌。
12歲那年,母親離開這個家,父親牽著他的手到了另一個女人家里。“叫董姨?!备赣H溫和但不容辯駁地命令兒子?;貞氖浅聊?。
董姨這個后媽并不像電視上演的、街坊四鄰口中說的那樣強勢而凌人。她時常在魯平面前流露出略顯卑微的討好和母性關切。董姨比父親了解他,知道他最愛吃雞腿,討厭去學長笛而鐘情畫畫。盡管多數時間他都以冷漠和挑釁回應繼母的溫情,但也會在某個時刻放下姿態,用孩子氣的別扭要求繼母:你,去開家長會。魯平知道,只要來的是董姨,老師再怎么告狀她也會替自己兜著。
人心不是鐵石,他有一百個理由接納繼母的善意與關懷,可魯平總在動搖時拼命回憶母親的眼淚,他告誡自己:是這個女人逼走了媽媽。在繼母初上門時,他跑去找母親,“是不是因為她你才走的?”在一個自詡是大人的少年心里,沉默和不予否認就是最好的承認,他認定生母的離去一定有繼母插足的原因。電視上都這么演的。
這是魯平多年來恪守的信念,強烈的信念屏蔽了董姨對他所有的好。并非真的再無瓜葛
大一那年,魯平接到父親猝然離世的電話。他腦子一片空白,悲痛之外還有說不出的如釋重負。
回家后,他才知道如釋重負來自與繼母的訣別。從此他和這個女人再無聯系,不用在對母親的愧疚、對繼母的好與恨之間糾結。魯平成了單親家庭的孩子,他和母親相依為命。此時他已成年,在即將到來的未來里有能力為母親撐起一片天。
至于繼母,他拒絕再去想。大學畢業那年春節,在一片煙火和炮竹聲中,一個念頭飛快閃過:自從父親走后,繼母也是一個人過活,她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這個年她過得怎樣?這個念頭一旦生出,就在情感最隱密處扎了根,在為生存忙碌、為愛情驚喜時發芽抽枝,最后蔓伸進魯平的夢里。
2008年春節,妻子生下一個女兒,左耳垂下居然有一枚跟董姨一模一樣的紅痣。初為人父,魯平對生命對生活有了更深層面的感知和體驗。12歲少年對婚姻家庭的理解,與自己成家立業后的感悟截然不同。愛的對立面并非一定是恨,一個家庭的分崩離析有時并非全是外來者的作用。魯平再也無法忽略對繼母的復雜情感。她現在還好嗎?一種空前的迫切感緊緊攥住他的喉嚨。
直面才能解開心結
董姨還住在以前父親的老家屬樓里。開門的她老邁得就像深秋的山楂樹,腰彎背駝,不停咳嗽。魯平的突然到來讓董姨欣喜不已,一個勁地擦眼角,顫顫巍巍開抽屜拿錢,要上街買菜為繼子的到來準備大餐。這不是魯平想象的再見面場景。實際上他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他干笑著把繼母扶回屋。印象中這是他第一次扶著董姨。
她激動得身體有些打顫,像個被從天而降的寵愛弄得不知所措的孩子,連帶說話也有些語無倫次:“你這么忙,難為還惦記著我,你來看看我我就念佛了,干嘛還帶這么多東西來,怪沉的,我什么都好,你不用操心。”
魯平鼻子發酸。這么多年來,他第一次正視愛與恨的矛盾。無論她與父母有過多少情感糾結,她對自己是好的,盡心盡力照顧了自己6年??墒亲约赫f走就走了。而多年后再見面,她竟然以更加卑微的姿態表達感激之意。
他想彌補,想為多年前的少不更事道歉,想說點煽情的話。但最后,他只是說出了在夢里追趕時的呼喊:董姨,董姨。剩下的又茫然了,最后終于擠出句完整的:“姨,今后我有空就會常回來的。”
她笑得露出豁牙:“回來時候來個電話,姨給你燉上排骨?!边h處站在窗臺上揮手的身影已經和夢里判若兩人。她比母親年輕,老得比母親快。
恨是最無意義的事
2011年清明,他帶著妻子女兒踏上回歸故里的火車。一家三口拜訪了母親和董姨?!敖卸棠獭!彼麑ε畠赫f,依稀想起當年父親讓自己叫“董姨”的情景。
女兒很乖,揚起笑臉甜蜜蜜喊“奶奶好”。當晚,魯平夢到了父親、母親和董姨,他們什么都沒說,只是微笑頷首,漸行漸遠。再見,母親。再見,那些早就該放下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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