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你尋出家傳的霉綠斑斕的銅香爐，點上一爐沉香屑，聽我說一些與愛玲的故事。您這一爐香點完了，我的故事也該完了。

該從哪里說起呢？

相遇緣起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女子五官凌厲，著一件緊身旗袍，雙手掐腰。耳上有一枚大耳環(huán)，我猜，是金色。眼神睥睨，神情冷漠。

于是，我知，她就是我要找的人——張愛玲。

“不染紅塵焦火氣的傳奇”，世人如是評。愛玲，傳奇，絕配。她出生的封建家庭，這一代已注定為末路的絕唱，注定不再能唱響，但這與愛玲無關(guān)，她自是她的天才。孩童時便驕橫地喊出：八歲我要梳愛司頭，十歲我要穿高跟鞋，十六歲我要吃粽子湯團(tuán)，是一切難以消化的東西！

你可以說她早熟，但正因如此，愛玲開始了傳奇樣的人生。

這是一個怎樣的女子？她可以穿著自行設(shè)計的服飾，雪青，翠藍(lán)，大紅，大綠，走到哪里都引來無數(shù)視線，卻依然我行我素，毫不在意。她可以戲劇性地感嘆“出名要趁早”，引得一時批評議論紛涌而至。她世故而又脫俗，冷眼而又多情，蒼涼的手勢，悲壯的嘆息，熔鑄在老道得近乎冷漠的手法。“悲壯是一種完成，蒼涼是一種啟示”。

我想，我是永遠(yuǎn)也讀不懂愛玲的。她生下來就不是一個要被人了解的女子。她筆下的故事殘酷的刺目，沒有完滿的結(jié)局，亦沒有哀與惜。文字是冰的，每一道筆鋒都刺骨的冷，是的，她旁觀著她的故事，因此更一針見血地揭開每個故事的瘡疤。讀者心痛，她面無表情。“因為人生的悲涼，才寫出人生真實而安穩(wěn)的一面”。

人們說，愛玲很奇怪，她看透了這個世界的種種卻唯獨遺落了自己的愛情。我說，這話，也對，也不對。有時候我在想，到底是怎樣的人才配得上張的絕代風(fēng)姿？但她卻把愛情第一次的歸屬給了胡蘭成。她未看透他的愛，期望中的永恒在他下一個新歡的懷抱中崩毀。她又看透了他的愛，于是在寂寞的轉(zhuǎn)身中只有淡淡一句，“我自將只是萎謝了”。沒有哭喊，沒有哀求，沒有歇斯底里的糾纏，她走時，仍是她來時的模樣。“我已經(jīng)不喜歡你了”，離開，也是優(yōu)雅，源出自己的心意。

我心疼她這一株帶刺的玫瑰，隔著時空的厚障壁撫過她的臉頰，卻仍被這棱角硌痛了手。大紅大紫，是她。一夜成名，是她。但再多的繁華也掩蓋不住愛玲身上寂寞的煙火氣息，這是我的想法。寂寞在她的筆下開出絢爛的花，但再絢爛，仍是寂寞。只因這寂寞太隱秘，藏在她文字的筆觸里，藏在她故事的人物中，藏在她收身旗袍的領(lǐng)口上。

一個人，看得太懂，終究不是一件幸事。因為懂得，所以眼里的世俗更會暴露無遺。因為懂得，所以塵世的丑惡愈加露骨。因為懂得，失望愈大，悲憫愈多。當(dāng)然，也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但這并不是愛玲的所有。當(dāng)我沉淪于她寂寞鞋跟的嗒嗒聲響時，卻一不小心在偶然的轉(zhuǎn)角，被她的溫情撞了下腰，撞痛了。那是《落葉的愛》，秋陽里，水門汀下的細(xì)節(jié)，葉金焦，天淡青。筆鋒游走，帶了溫度。

寂寞是她，冷漠是她，高傲是她，溫情，也是她。

葉子與大地靜靜睡在一起，它，和它的愛。或許，這便是愛玲對生命終點的詮釋，最溫暖的詮釋，亦是她渴望的結(jié)局。

然而，她渴望，并不是她得到。

中秋十五，獨在異鄉(xiāng)，她走了。誰也不知道這傳奇女子合眼的一瞬間，心中，最后的念想。

她逝后多日，人們才發(fā)覺。警察來后，定格了她生命最后的姿態(tài)——身著一襲水紅色的旗袍，側(cè)身躺在一塊精致的純毛地毯上。見者說，這是他看過的最凄艷的景象。

對，凄艷。

配她，剛好，不多，不少。

這一爐香，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