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張愛玲的《童言無忌》中一段對童年美食的回憶,記憶里的老味道溢上舌尖……
幾個月大時,我就送到鄉下外婆家,在農村放養長大。竄東家走西家,家家美食吃了個遍,記憶最深的當數農村的牛肉了。
那時候,每周都有一個挑擔子的老伯到村子里賣東西,各色棉線、銹針、鞋墊、剪子、發繩……大多是女人用的。唧唧喳喳圍了一群村婦,東挑西撿,買的或沒買的都高高興興又唧唧喳喳地走了,到了中午就沒什么人光顧了。
這時,老伯挑著擔子在石凳上坐下,靠著墻,取出一塊藍底黑紋方巾,里面包著幾片干切牛肉,滿臉幸福地嚼起來,有時候還撒點鹽,深棕色的牛肉上沾著白色的鹽粒,在口中越嚼越香,越嚼越有味兒,再抿口老酒,暖暖地在午后陽光下把牛肉細屑也吃得干干凈凈,還有比這更好的日子嗎?可惜這最美味的牛肉我沒吃過,只躲在木樁后看著老伯吃,嚼得每道縐紋都快樂舞蹈。但我肯定,世上再也沒有東西比這更好吃了。沒吃過干切牛肉,牛清湯倒是喝過。把整塊的牛肉放到鍋里煮,小火慢慢地能煮上好幾個鐘頭,急得我圍著灶臺一圈圈地跑,央求外婆往灶里多加點柴。
好容易都好了,搶著要喝。一斤牛肉只剩半斤,所有的精華全在這湯里了,什么調料也不加,我鮮得人軟了筋骨,湯里略微有點兒小細末兒,搔著人的舌頭。喝完湯,滿足地哈出一口白氣,又后悔了,想把白氣吞回來,不放過一點兒味道。農村的牛肉畢竟只有逢年過節吃得到,農村另一種美味——各試糕點,便是隨時都能吃上。拿著根竹棍兒,歡歡喜喜地繞過蜿蜿蜒蜒的小廊深巷,跌跌撞撞地扶著斑斑駁駁的青苔墻,挑起墻縫中的青苔,沒關系,用不了幾天它又會生長。
就這樣來到了太外婆家討吃的。太外婆總搬著椅子坐在門口等我,見我來了就領我到屋子里拿出一個大鐵箱,變成法似地掏出一塊酥餅,抱著我樂樂呵呵地看我吃。酥餅又圓又大,兩只小手才抓得過來,上面撒了點芝麻,松松軟軟,到嘴里就散了,于是香味就溢滿唇齒。我總會很專注地在太外婆懷里吃完它,聞著太外婆身上香香的肥皂味和太陽的香味。抬頭才發現太外婆一直對著我笑。她笑什么呢?明明是我吃了酥餅呀!還有一種糖,叫不上名來,我管它叫“該該糖”,是模擬糖粘在牙上,上下兩齒用力分開的聲音起的。還有芝麻糖,在鍋中炒芝麻的香味傳遍十村八店,而碾芝麻的味就更不用提了,單一聞,你就拔不動腿了,還有麻花、豆漿、各式花粥……不過現在這些都沒了,因為沒人肯花那么大工夫去做,機器做的總覺得少了一味料,我恨不能把這些個老味道都裝在香水瓶里,嘗不到,聞聞味也好。也許現在能比過去有更多的美味,但沒見過吃得滿臉幸福的人,想必這美味還藏在哪個不為人知的地方。
太外婆帶著她永遠慈祥的笑容,抱著外公到山上去,不回來了。農村原來的模樣也隨著他們一起去了。我突然意識到少了人情味兒這一料。古人說“禮失而求諸野”,若“野”也失,去哪兒找?老味道,老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