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丑年農歷八月十六日晚,空中漂浮著自年來最圓滿的月亮。熄燈后,在月光下洗完衣服便累趴倒在床上,還沒來得及閉眼就看到銀白色的月光透過窗落在蚊帳上面,映襯出防盜網的格狀陰影,還帶有窗外晾著的衣服的一團團黑影,像盛夏的綠蔭中樹葉參差交錯的光斑。我心里一顫,不禁想到:像今晚那么實在的月光不見好久了。
不知哪來一股勁,使我又立起身來,穿好鞋從柜子里抓把花生,獨自出了走廊。這舉動頗有蘇軾在承天寺時的那“月色入戶,欣然起行”的詩意。可我沒有找誰相伴,獨自一個倚在窗前,嚼著家鄉的花生,望著遠處的竹林,被秋風搖曳著,像一群亭亭玉立的女子,在披上月光銀輝嫁衣后正愜意地舞動動人的身姿,不斷地哼出稀疏可聞的婉轉歌唱聲,引誘著多少像我一樣被月光打動而跑出來賞月的裝癡偽詩人。
這時龍過來打水,看到我似乎很壓抑,問了一聲:
“不睡,一個人?”
“月光太好了,不舍得睡。”
“賞月呵!”他望了望夜空,卻沒能看到月亮,直到他把頭探出欄桿外,才找到那輪玉盤正垂直地俯視著我們。于是他用手指著頭頂,說道:“月亮在頭上方,怎么賞?”
我指了指眼前那群披著月輝的竹子,答道:“那不是么?”
“賞月光啊,好深沉。”他故作驚奇地嘆道,我頓時笑出聲來:
“裝的。”
龍走后,手里的花生基本上已經是花生殼了,倒進垃圾桶后我回到走廊,這回是倚在欄桿上朝上望,看到被我的近視眼掰成八瓣的月亮,顯得朦朧又刺眼。攤開雙手,像古往今來的文人墨客一般把玩落在掌心的一寸月光,銀輝霎時沾滿雙手,將皮膚染上一層揮之不去的蒼白,使這兩支活人延伸出去的枝條變得毫無血色,蒼白可怕。若體溫再降下些,應該就與尸體無異了。歲月蹉跎,青春殆盡一寸月光,一輪明鏡,一個個逝去的夜晚,便可將雙手蒼白,將肉體蒼老,似這實在又濃烈的月光,從我身上萃取出那僅剩下的兒時的夢想,所余下的肉身沾染世俗塵埃,世故深沉,這也該與尸體雷同了。我們在珍惜與故作拖拉中衰老,遙遠并不代表它將不至,張曉風曾經為此寫道:“青春太好,無論如何度過也會使你追悔。”
夜緩緩靜下來,只剩一陣陣秋風,將衰老的樹葉不斷從樹叢中濾了出來,在空地上飄轉幾圈,之后一片片蒼老的葉子,服服帖帖的落在同樣蒼白的土地上。我轉過身,拖著浸滿睡意的身子,回去刷完牙躺在床上,蚊帳上的光斑還未褪去它們注定陪伴我整個夜晚。我泛著睡眼,盯著這濃重實在的月光,想起了卞之琳那首歷來被人們追捧稱道的《斷章》:
你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月光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而此時此刻,讓我覺得寫的極妙的是后半段:當月輝盈滿夜窗,使我難以眠時,是否會有個人兒,會在深邃難尋的夢的角落里,微微想起無法入眠的我?不知這樣理解是否會誤讀卞之琳的本意,但總感到這樣去品味,哇!真的很妙,真的很美,如同盛產陳醋的鎮江的那句廣告:“鎮江,美得讓你吃醋。”
上一篇:孫悟空上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