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在新年鐘聲敲響時于鼎沸的人群中幾張擠在一起的興奮的臉,臉上蓬勃著少年的鋒芒畢露。每個人不約而同地低下頭辨讀手機里千篇一律的祝福,仿佛我們篤信了這一秒之后的自己抖落了舊年的塵。無知無畏,信仰著明日的泅渡。
這樣的年少,是不管城市的版圖已經存在多少歲月的,它只和我一起活了不到十七年。我只相信自己看到的。有時,我會陪一個學繪畫的朋友同到她的畫室。畫室藏在小巷的狹窄角落里。碰上下雨的晚上,這里潮濕的石板路面反射出昏暗的燈光。我們小心地走著,從兩旁屋內伸出的花在此時淹沒于暗色之中的。四下闃寂,只聞得嘈雜的轉換頻道的聲音。細密不絕的雨滴以這樣頻繁造訪的形式使城市常年濕漉漉的,又濕漉漉地做了這段十幾歲時光的注腳。朋友囑咐自己回去時小心,便轉身進入畫室。在路上,某種飽滿的情緒滋長飛快,從年輕的軀體里拔出。此刻這個在自己眼里不足十七歲的城市,朝氣、阜盛,人群川流不息,車燈連成一條光帶,忍不住想車里的人回到家中,有等待他們的人,為他們洗塵。這長長的車流算不算是期待愛意的匯聚。
愛是恩慈,愛是永無止息。
在自己十三四歲的時候對十六七歲抱有某種趨向性。時光流走迅疾,與教科書厚度的累加同時形成的一個詞叫青春。塞繆爾給它以欣悅的贊美,我抓著它的尾巴東搖西擺。它不知何時起被定義成一個激烈的、盛放的、姣好但又危險重重的東西,使我揣著它似乎無處安放。它顯得有些單薄、短暫,并且自負敏感。它被我填上高高低低的分數,我在這些分數面前驕傲過也沮喪過。我們因此相擁在一起笑過,也低下頭互相安慰過。別過身去是一張張愈發安靜隱忍的臉。如此起伏都被青春籠統概括。
身邊不乏熱衷于與自己討論電影、書籍的朋友。她們推推眼鏡問我:“你最近看了什么電影?你又讀了什么書?”我始終相信幾代青年人都擁有這般交流熟悉話題時的心靈碰撞。一群志同道合的人,青春總是要給一些空出來的時間鍍上一層所謂文藝的、小資的東西。回過頭來看是否覺得當初對某些作品的看法稱得上膚淺也不影響當下的樂此不疲。在我喜歡的大師英格瑪?伯格曼的電影作品《第七封印》里,那個叫安東尼斯?布萊克的騎士說:“當我們缺乏信仰的時候又如何守信呢?我們將會怎樣?誰會去相信?”這是對上帝的拷問,但語氣懇切又急不可耐,可否看成是生命中的不安,抑或是青春里的自問。郭珊說過:“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太年輕了,懂得書,懂得音樂,懂得電影,但是偏偏不懂得生活。這是個危險的征兆。令我想起龍山黑陶,硬如瓷,薄如紙,黑如漆,亮如鏡,美得太單純,太洗練,因不實用而不能流傳。”她說得好,但我以為這些需要裝點單薄的生活支架的電影、書籍、音樂還不能稱之為“J瞳得”,若只是說“喜歡”又不甘心,盡管配不得這般濃烈也想說“愛”。向這些與自己同樣年紀的孩子們表達自己的想法,在書籍中被某張唱片的封面設計創意吸引而摘抄下歌曲的名字,想著用蒙太奇的手法拍攝一部電影。它們成為不了自己的武裝也要被裝進行囊,讓青春歲月多幾分顏色,顏色里有愛。
查爾斯?狄更斯在《雙城記》里說:“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這是智慧的年代,也是盲目的年代;這是信仰的時期,也是懷疑的時期;這是光明的季節,也是黑暗的季節;這是希望之春,這是失望之冬;我們擁有一切,我們一無所有;我們直上天堂,我們都在直下地獄。”字字句句仿佛在說我們這段年月。青春在六十年代是下鄉知青與故城的揮別,在七十年代是賣冰葫蘆糖的胡同里走過的卡其褲,在八十年代是被貼上過度關注標簽的迅速早熟,在九十年代被信息爆炸過早波及,被豐厚的物質過多饋贈,它們并無本質的區別。少年還是以纖細敏感又傲然的姿態狷介直行。這些年月里的我們都是最狂妄又最樸素的夢想家,彼此心照不宣地將胸中細流匯成恣意汪洋,是年少的流火,是光輝歲月,是愛。
英國意識流小說家維吉尼亞?伍爾夫在給她的丈夫的遺書中寫道:“記住我們共同走過的歲月,記住愛,記住時光。”然后沉入蘇塞克斯郡的河流中。我們不必沉入,只需讓歲月之河在腳邊奔騰,我們同周圍的少年們牽起手,仰頭凝望空中不停息的盛大煙火。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