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是我認為最浪漫最逍遙的事了,竹杖加上芒鞋,江湖夜雨十年舟,一蓑煙雨任平生。尋一知己,天涯此時,漁樵共話。無窮無盡的自由,多美。但是母親告訴我,真正的流浪很苦,逍遙難逍遙。我那時有點想流淚,因為我知道她說的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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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在西藏蒼藍的天底下,走在那高聳入云的雪峰腳邊,和那所有的朝圣者一起,日日朝著布達拉宮的方向朝拜,在冰冷的風里傳誦古老的經文。牦牛成片成片地聚著吃草,寧靜得像高原上的湖泊,如夢似畫。時而有不知名的鳥飛過,留下一串清遠如梵音的鳥鳴。草原上有如同繁星般的野花,凝結成一片暗香,和著草的芬芳,乘著風糾纏在我身旁,等待我俯視檢閱,就像千百年前,我是它們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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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在撒哈拉干燥而熾熱的風里,赤著腳。柔嫩的腳底肌膚陷入那已被烤得熾熱的沙里。仙人掌的綠色明亮又深邃,溫潤充盈。我用手指撫它尖銳的刺,黏稠的血緩緩地順著它的葉片流向它的根,我知道從此它便有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是另一個倔強的我。太陽用一千只腳來踐踏我,但這種創傷我的方式不會讓我消亡,我倔強地反抗它,放肆張揚。我用仙人掌的刺做成王冠,雖然我沒有橄欖枝,但我依舊是那被罷黜了的君王。那滿沙漠的仙人掌都流著我的血,它們都是我的臣民,就像千百年前,我是它們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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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在尼羅河畔潮濕飽和的水汽里,穿著一千年前我穿過的袍服。金字塔的冗長嘆息在風里顯得分外清明,被侵蝕而不再尖銳的棱角,呼喚著疼痛的名字,它說我等了你那么久,主人,但是你已歸來。獅身人面像,哦,我親愛的斯芬克司,你也和那金字塔一樣,在這里依舊匍匐著等我嗎?那么讓我賜你一個忠誠的封號。木乃伊身上的香料尚未散失,那樣的香蠱惑著我,空氣中淺灰色的亡靈唱著來自古老埃及的歌,我持著法老的神杖,和它們一同歌唱,就像千百年前,我是它們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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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在古巴金色的向日葵花田里,那妖嬈的色澤一直燃燒到天際,與那緋色的霞渲染得難舍難分,仿佛它們原本就是一體。向日葵偏轉它們的頭顱,虔誠地追隨我的身影,仰望的姿態,仿佛我就是它們的太陽,我就是它們的尼采。被它們的葉片削得
斷斷續續的陽光斑駁了一地,那仿佛就是向日葵的種子,讓這里年復一年地生長出太陽的子民。無數花精扇動著透明的翼,唱著遙遠的,那曾被海妖唱過的無言之歌飛向我,一如不顧一切的飛蛾撲火。我的光和熱賦它們以毀滅,卻又賜它們以浴火重生。我向整個花田,撒下迷迭的香,就像千百年前我是它們的王。
肉體上的流浪做不到,那么就只好放逐我的精神,到天涯,到海角,到生長出一個個神靈的地方。到彼時,即使被肉體束縛,我也是——自己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