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風綠了大地,校園里的桃花熱熱烈烈地綻開一樹樹春的笑窩,在鐵灰色的都市天空下,搖曳出一片蓬勃生機。我仿佛聽到了那首熟悉而陌生的歌謠:“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有我可愛的故鄉……”
故鄉的三月,是屬于桃花的舞臺。村東頭有一片桃林坐落在坎兒山下,一條清溪打林間穿過,繽紛落英時常追逐著流水,用輕盈的舞步告訴冬眠的萬物春回大地的喜訊。
那一年,我9歲,回故鄉探親。短短幾日,便和村長家的小兒子寶柱哥——一個結實得像小犢牛的大眼睛少年,還有斜對門的大英二英姐妹混熟了。大英是質樸的鄉下姑娘,總不愛多說一句話,辦事利索,手腳勤快;二英和我年紀相仿,正是活潑好動的年齡,老纏著我講安徒生童話與百家姓的故事。
第一場春雨過后,他們說帶我去一個比王母娘娘的蟠桃園還美的地方。當時,我斬釘截鐵地判定他們在吹牛,因為人間怎會滋生出天堂?還和他們打了賭,勾了小指頭。
如今想想當初的執拗,只覺得傻得可愛,但在記憶中,那一年的桃花真是開得極盛,以至于在往后無數次的夢境里,我仿佛可以清晰地嗅到那粉紅色的芬芳,眼前同時浮出那幾張如桃花般單純明亮的笑臉。
峰回路轉,綠地突地露出一角明媚的裙裾,遠望好似天空降下的一團團緋紅的輕云,又像翡翠上鑲嵌的紅瑪瑙般嬌艷欲滴。待走得近了,只見暗朱、深紅、淺粉的色彩次第爭妍,在枝頭開起春的舞會。但喧囂中又有難言的靜美沉斂,火一般燒灼了我的視線、我的心,帶給我在城市中從未感受到的一種叫做春的氣息……
寶柱哥輕快地如小野猴般躥上最高的桃樹,搖落亂紅如雨,給我遞下一枝帶露的紅香,憨憨地笑著說:“滿樹的桃花,只有這一枝最像你的臉蛋,紅撲撲的。”我還記得他褐色的手臂在陽光下如桃樹枝般伸展著,健康而朝氣蓬勃。大英姐用她的巧手把狗尾草串上桃花編織成一頂美麗的花環,輕輕地套在我頭上。我還記得她輕抿的唇一如桃花的顏色,樸素而安靜地泛濫著美麗。
咦?二英呢,野到哪兒去了?回頭,一蓬“桃花雪”從天而降,紛紛揚揚的花瓣落滿了我頭上、身上、腳上。望著我漲紅的臉頰,她俏皮地打趣:“這像不像你告訴我的‘人面桃花相映紅’?”我還
記得她清亮的笑聲宛若風穿桃林的歌唱,單純的狡黠感染了整片桃花盛開的地方。我們跳進齊膝深的清溪歡快地打水仗,繞著桃樹捉迷藏直到太陽下了班。
“等到六月,桃樹都結果了,那才叫一口一個香。”
“可是,我明天就要回家了。”
“那……我們等著你,你一定要回來呀!”
“嗯,我一定會再回來的。”
風吹散了最后的聲音,卻把童稚的約定放入我心里。我站在山坡上最后回眸,只見那鋪天蓋地的粉紅色猶如天地間懸掛的巨幅紗幔,將這絢麗若霞、爛漫如火的桃花勝景包裹入記憶中。我知道,我已輸得一敗涂地……
在城市中,每年春天的時候,我望著冰冷的高樓大廈,淡淡疏離的人群涌流,還有劃破晨霧的車水馬龍,腦海中便情不自禁地想起故鄉的桃花,仿佛杜麗娘第一次游園時癡癡地嘆惋:“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可惜種種緣由,一直阻擋著我回故鄉的腳步,那個約定也在光陰荏苒中拖了一年又一年。
小叔子要辦喜事,我懷著莫名的期盼與思念再次投進故鄉的懷抱。車子平穩地在新修的公路上奔馳,田壟間機器歡唱,山下掩映著幢幢洋房,一切充滿了現代化的氣象。我卻無心欣賞,直奔桃林。瞬間,巨大的震驚與失落如潮水般洶涌而至。山腳下,沒有桃花,沒有小溪,只有一排排鐵槍似的甘蔗,一個白凈的老板派頭的青年,在那里指揮著工人裝甘蔗上車……
“桃花呢?”我問小叔子。
“村長配合政策全種了甘蔗,看,寶柱現在經營得多紅火。”
“小溪呢?”
“前幾年大旱,早抽干了。”
“那大英二英呢?”
“家窮,大英輟學去深圳打工了。上次回來時,超短裙,燙了黃卷發,那一身可都是名牌啊,看得人眼睛都直了……二英么,讀完初中被她爹硬逼著上技校了,現在正在廠里實習呢……”
無邊的空蕩蕩的感覺將我的靈魂一點點地從軀殼中抽離,我發現自己就像那個誤入桃花源的武陵漁人,再想回到過去,已是虛無縹渺。
看著阡陌上的農民們那一張張喜氣洋洋的臉,我想:家鄉真是越來越小康化了,越來越熱鬧了,也越來越令人開心了。只是,那曾經刻骨銘心的美麗從此便只能沉淀為一段粉紅色的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