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戲劇翻譯:以《不可兒戲》為例
余光中的作品風格極不統一,詩風是因題材而異的,而且多是鄉愁和愛情的作品。在他看來,他認為翻譯與創作密不可分。
戲劇的翻譯有異于其他文類的翻譯,因為戲劇的譯本必須考慮實際的演出。劇本要面對的,還有觀眾,甚至聽眾,不像其他的文學作品只需要面對讀者。讀者讀不懂一段詩、一段散文或一段小說,可以厭倦沉思或者再讀一遍。觀眾(其實是聽眾)聽不懂一段臺詞,卻不能請演員再說一次。在一切的文體之中,戲劇當然最近口語。所以劇本的譯文,正如其原文,必須入耳便懂,也因此,比起其他文體來,更應貼切“目標語言”的習慣,最忌生硬不化的直譯,尤以翻譯針鋒相對的喜劇為然。小說里也有對話,有時還頗占分量,簡·奧絲婷的小說便是一例。這一點和劇本相通。
不過,小說人物的對話不盡針鋒相對,更不必妙語如珠。小說中的對話大可從容體會,不想劇本的對話稍縱即逝,沒有第二次機會。拉迪根就說過:“小說家可以一連幾頁不理讀者;戲劇家絕對不敢有一分鐘丟下觀眾。”1戲劇家尚且如此殷勤地照顧觀眾,劇本的譯者豈可不戰戰兢兢,亦步亦趨?不稱職的譯文,如果所譯的是小說,讀者尋思一下或者再看一段,或許勉可猜測。但若所譯是劇本,而其關鍵又在對話,那真是要誤盡觀眾,害死演員,禍延作家。如果那作家偏偏是錦心繡口的王爾德呢,生氣之余,真不敢想象他會說出什么語驚四座的缺德話來。
我譯王爾德的喜劇《不可兒戲》,不但是為中國的讀者,更是為中國的觀眾和演員。所以譯者的理想是:讀者順眼、觀眾入耳、演員上口。為了對得起維美主義的才子,中譯本的《不可兒戲》應該是活生生的舞臺劇,不是死板板的書齋劇。我譯過的文類包括詩、散文、小說、評論,但是對付戲劇,我的譯筆卻大異其趣。譯詩的讀者,舉例說吧,本身就可能是位準詩人,或者是位小小學者,對于曲折的句式、復雜的文體,不妨從容解析。可是在臺下看《不可兒戲》的,卻是大眾,至少也是小眾了。對于濟濟一堂匆匆三小時的千萬觀眾,我的譯文必須調整到適度的口語化,聽起來才像話,才像中國話。
西化的譯文,在筆下已經難以卒讀,到了口頭就更不像話。最理想的翻譯當然是既達原意,又存原文。推而求其次,如果難存原文,只好就逕達原意,不顧原文表面的`說法了。且舉二例說明:
Algernon.HowareyoumydearEarnest?Whatbringsyouuptotown?
Jack.Ohpleasurepleasure!Whatelseshouldbringoneanywhere?
這是第一幕開頭的對話。杰克的答話,如果只顧原文,就成了“哦,樂趣,樂趣!什么別的是應該帶一個人去任何地方嗎?”表面上是忠于原文了,其實并未照顧到原意,等于不忠。這樣的直譯真是“陽奉陰違”。我的譯文是“哦,尋歡作樂呀!一個人出門,還為了別的嗎?”
LadyBrackwell.Whereisthatbaby?
MissPrism.LadyBrackwellIadmitwithshamethatIdonotknow.IonlywishthatIcould.
這是接近臨終的一段,為全劇情節所系,十分重要。答話的第二句如果逕譯“我但愿我能夠知道”,當然沒錯,也聽得懂,可是不傳神,所以無力。我譯成“要是我知道就好了。”
英文的文法喜歡用名詞,尤其是抽象名詞,譯者遇見,最難過關。像什么realization,甚至institutionalization之類的字眼,在中文里最難安頓。若是不幸這一類抽象名詞當了一句話的主語,那就真是譯者的險境。例如下面這段:
Gwendolen.Ernesthasastronguprightnature.Heistheverysouloftruthandhonour.Disloyaltywouldbeasimpossibletohimasdeception.
抽象名詞這么多,中文最難消化。末句如果譯成“不忠對于他將如欺騙一樣不可能”,臺上人豈不顯得愚蠢,臺下人也必感到茫然。我的譯文是“他絕對不會見異思遷,也不會作假騙人”。原文的“不忠”與“欺騙”本是抽象名詞,改成“見異思遷”與“作假騙人”,就變做兩個短語,兩件事情,顯得具體落實,好懂得多。中文里的四字成語或四字句法,千萬不可小看。在新詩和散文里,四字成語當然不宜多用,但在日常口語或演員的臺詞里,聽來卻響亮而穩當,入耳便化。
LadyBracknell.Hesitationofanykindisasignofmentaldecayintheyoungofphysicalweaknessintheold.
這一句的抽象名詞也不少。尤其是句首的主詞,如果只譯成二字詞組的“猶豫”或“遲疑”,都會顯得唐突不穩。我是這樣譯的:“猶豫不決,無論是什么姿態,都顯示青年人智力衰退,老年人體力不足。”四字成語在中文里不但句法穩健,而且聲調鏗鏘,這種對仗的“同義疊詞”,比起單行的詞語來,確是見效得多。且看下例:
杰克的答話如果譯成“哦,鄰居們,鄰居們。”或是“哦,鄰居呀,鄰居呀。”都是我所謂的“單行詞”,勢必顯得孤立無援,軟弱無力。可是如果動用四字成語的“同義疊詞”,譯成“哦,左鄰右舍呀,”就穩健得多了。
Algernon.Andwhoarethepeopleyouamuse?
Jack(airily).Ohneighboursneighbours.
這一組對話里,如將答語譯成“勞小姐說,一切美貌都是陷阱”,固然不錯,卻不如用對仗的四字成語,譯為“勞小姐說,華容月貌都是陷阱。”
Algernon.YouaretheprettiestgirlIeversaw.
Cecily.MissPrismsaysthatallgoodlooksareasnare.
遇見長句時,譯者要解決的難題,往往首在句法,而后才是詞語。對付復雜的長句之道,不一而足,有時需要拆開重裝,有時需要首尾對調。一般譯者但知順譯(即依原文次序),而不知有時逆譯(即將原文倒裝)才像中文,才頓挫有力。
LadyBracknell.IshouldbemuchobligedifyouwouldaskMr.BunburyfrommetobekindenoughnottohavearelapseonSaturdayforIrelyonyoutoarrangemymusicforme.
這種句法就順譯不得,只好拆而復裝,成為“要是你能替我求梁勉仁先生做做好事,別盡挑禮拜六來發病,我就感激不盡了,因為我還指望你為我安排音樂節目呢。”
MissPrism.IdonotthinkthatevenIcouldproduceanyeffectonacharacterthataccordingtohisownbrother’sadmissionisirretrievablyweakandvacillating.Iamnotinfavourofthismodernmaniaforturningbadpeopleintogoodpeopleatamoment’snotice.
一連兩個長句,或因副屬子句尾大難掉,或因介詞片語層層相套,都不宜順譯。我的譯文是:“他自己的哥哥都承認他性格懦弱,意志動搖,已經不可救藥;對這種人,我看連我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一聲通知,就要把壞蛋變成好人,現代人這種狂熱我也不贊成。”[3]
看得出,兩句都是逆譯了。值得注意的是,兩句譯文都以動詞結尾,正可說明,在不少場合,英文文案可以拖一條受詞的長尾,換了是中文就拖不動。所以我往往先解決復雜迤長的受詞,在放出動詞來施以回馬一槍。
遇見典故,為免中國觀眾莫名其妙,我一律不采原典,只將它泯化于無形。好在句中用典不多,無須大動手腳。例如杰克向關多琳求婚,受挫于巴夫人,氣得對亞杰能說:
Jack.Hermotherisperfectlyunbearable.NevermetsuchaGorgon….Idon’treallyknowwhataGorgonislikebutIamquitesurethatLadyBracknellisone.
其中Gorgon是指希臘神話中的蛇發女妖,見者莫不化為頑石。如果逕予音譯,例如“果更”之類,聽眾根本不懂。如果譯成“蛇發女妖”,則巴夫人明明是帶高聳的花帽,難與蛇發聯想。不如簡單明了,就說她是女妖。結果我譯成了“母夜叉”。相信此詞無人不懂,同時,“夜叉”來自梵文,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譯成“藥叉”,也算是外來的妖怪。ItisratherQuixoticofyou我就譯成“你真是天真爛漫”。
如果譯詩,我大半會保留原文的專有名詞,說什么“你真像唐吉訶德”。最可笑的一句是電鈴驟響,亞杰能說:啊!這一定是歐姨媽了。只有親戚或者債主上門,電鈴才會撳得這么驚天動地”。后面一句的原文是
OnlyrelativesorcreditorseverringinthatWagnerianmanner.
我個人覺得真是好笑,因為這時華格納才死不久,又是蕭伯納鄭重鼓吹的歌劇大師,其樂英雄氣盛,往往金鼓其鳴。可惜一般觀眾不知華格納的樂風,聽到“只有親戚或者債主才會把鈴撳得像華格納一樣”,只會感到茫然,至少不會哄堂大笑。
王爾德是唯美大師,也是對仗高手。葉慈就說,他這位愛爾蘭鄉長即使在說話的時候,也咳金唾玉,妙句出口,總是完美無陷,又十七世紀對比文體(antitheticalprose)之風。其實早在十六世紀,英國作家里李黎因“優浮綺思:巧析篇”
(Euphues:TheAnatomyofWit)一書創立了優浮綺盛(Euphuism)的風格,不但講究句法對稱,更佐以紛至沓來的雙聲、雙關、典故,和草木魚蟲之學,其華麗紛繁近于我國的駢文,但總不如中文方塊字對仗起來,那么靈活自然。在第一幕里,亞杰能對杰克傳授兩面人之道:
Algernon.YouhaveinventedaveryusefulyoungerbrothercalledErnestinorderthatyoumaybeabletocomeuptotownasoftenasyoulike.IhaveinventedaninvaluablepermanentinvalidcalledBunbaryinorderthatImaybeabletogodownintothecountrywheneverIchoose.
我的譯文是:“你創造了一個妙用無窮的弟弟名叫仁真,便于隨時進城來。我呢創造了一個無價之寶的長期病人叫梁伯仁,便于隨時下鄉去”。英文里面能變的那一點對仗花樣,中文要學樣,實在綽綽有余。吾友梁佳蘿教授英文名字與中文諧音,叫Gaylord,頗引人遐思。我們在中文大學同事的時候,我曾為他戲擬一聯曰:
ThemerrywivesofWindsor
ThegaylordofShatin.
王爾德出世之年與林紓相近,可惜他不生于中國,否則以他的一管彩筆,必能成為比美六朝的駢文大家。且看亞杰能對求婚失利的杰克怎么說:
Algernon.Relationsaresimplyatediouspackofpeoplewhohaven’tgottheremotestknowledgeofhowtolivenorthesmallestinstinctaboutwhentodie.
這一點對仗當然也難不倒中文:“五親六戚都是一批討厭的人,完全不明白如何生得其道,也根本不領悟如何死得其時”。[4]
最難纏的當然是文字游戲,尤其是一語雙關,偏偏王爾德又是最擅此道。《不可兒戲》里有不少這樣的“趣格”(trick),十之八九我都勉力湊趣,原先的那點趣格也只好另成一格了。
Jack.Wellthatisnobusinessofyours.
Algernon.IfitwasmybusinessIwouldn’ttalkaboutit.Itisveryvulgartotalkaboutone’sbusiness.Onlypeoplelikestockbrokersdothatandthenmerelyatdinnerparties.
這一段不算王爾德的精華,可是其中的business一字造成的趣格在中文里卻難兩全。我只好改道而行,把stockbroker換成了politician,成了“要是跟我有關系,我才不講呢。講關系最俗氣了。只有政客那種人才講關系,而且只在餐桌上講”。翻譯本是一種妥協的藝術,而且原文愈妙,翻譯就愈妥協。不過有時碰到中文的強勢,譯文就
算不能壓倒原文,至少也能分庭抗禮,連王爾德自己看了,也不免一笑吧。勞小姐勸蔡牧師結婚,妙語如下:
MissPrism.Youshouldgetmarried.AmisanthropeIcanunderstand–awomanthropenever!
勞小姐咬文嚼字,把misogynist(憎恨女人者)誤成了womanthrope,但妙在和前文的misanthrope同一格式,雖然不通,卻很難纏。如果我不接受挑戰,將就一下,譯成“一個厭世者我可以了解——一個厭女者,決不!”當然也沒有大錯,可實在聽眾不懂之外,還勢必漏掉了那半通不通的怪字。最后我是這樣變通的:“一個人恨人類而要獨善其身,我可以了解——一個人恨女人而要獨抱其身,就完全莫名其妙!”[5]
這么一來,當然是通了,但是也變了,變到王爾德設下的圈套之外,變得王爾德更——更什么呢,更妙了。這好像太不謙虛了。不過,謙虛原非王爾德的美德,對王爾德謙虛,恐怕是表錯情了。譯者原本無意跟唯美的才子較量,只是中文之勢已成騎虎,譯者怎能不乘勢呢?
英文的cynicism(憤世嫉俗)和Sinicism(中國風土)拼法稍異,但讀音相同。現在且以我的Sinicism來對付王爾德的cynicism。在翻譯《不可兒戲》時,我接了他好幾十招,現在,輪到他接我一招了。我要以譯者的身份對他說:IhavepresentedyouinanewversionofSinicism.HasitoccurredtoyouOscarthatyoucouldberenderedsoSinical?
奧斯卡,不知道這兩句話該如何翻譯?
注釋:
[1]Anovelistmaylosehisreadersforafewpagesaplaywrightneverdareslosehisaudienceforaminute–TerenceRattiganinNewYorkJournal–AmericanOct.2919【第56句】:
[2]《不可兒戲》中譯本于1983年由臺大大地出版社出版。1984年6月,中譯本在香港大會堂一連演出13場,8場粵語,5場國語,由楊世彭導演。1984年6月,在原地再演14場,均為粵語,仍由楊世彭導演。同年6月底,楊世彭率領香港話劇團原有班底,去廣州演出3場。1990年8月,此劇在臺北市國家劇院演出11場,仍由楊氏導演。1991年5月,又在高雄市中正文化中心演出3場,由黃以功導演。
[3]錢之德譯《名叫歐納斯特的重要性》里,此段譯文是:“據他兄弟自己承認,他天生不可救藥的軟弱和猶豫。我認為,我的話對他不會起什么作用。我不贊同這種現代的狂熱,用一時的警告來使人改邪歸正”。(見1983年廣州花城出版社的錢之德譯《王爾德戲劇選》,235頁。)錢氏的中譯本謬誤甚多。
[4]錢譯為“親戚簡直都是一般討厭的家伙。他們一點不懂得怎樣享樂生活,也完全沒有預知什么時候死去的本能”。(見花城版228頁)原文的對仗沒有譯出,令人難信王爾德的臺詞竟會如此拖沓。
[5]錢譯為“您應該結婚。厭世者,我是了解的——一個女性氣質的厭世者,我就不能了解了!”(見花城版241頁)后半句完全誤解。勞小姐希望蔡牧師跟她結婚,她不在乎蔡牧師悲觀厭世,卻不容他厭憎女人,頑守獨身。“女性氣質的厭世者”是指誰呢?簡直無的放矢。錢譯大謬之處多不勝數。且看下例:“星期三晚上吃飯是他說,你必須在本地區,鄰近地區和澳大利亞三者之間作出選擇”。(見花城版239頁)
(HesaidatdinneronWednesdaynightthatyouwouldhavetoc0hoosebetweenthisworldthenextworldandAustralia.)又一謬例為“寬恕,親愛的普麗斯姆小姐,寬恕!我們誰也不是十全十美。我本人對下西洋挑起就特別容易著迷”。(見花城版243頁)
(CharitydearMissPrismcharity!Noneofusareperfect.Imyselfampeculiarlysusceptibletodraughts.)當時眾人正在研究杰克假弟弟的死因,杰克謊稱是死于重傷風。勞小姐竟說:“這都是報應”。所以蔡牧師勸他厚道一點,且說他自己也特別敏感,吹不得風。那意思是說,他也容易感冒傷風,此與西洋跳棋實在風馬牛不相及。
原文刊載于TranslationandInterpreting:BridgingEastandWest.SelectedConferencePapers.Eds.RichardK.Seymour&C.C.Liu.CollegeofLanguages
LinguisticsandLiteratureUniversityofHawaiiandWest-WestCenter.19【第94句】:pp.155-1【第61句】:
《余光中談翻譯》簡介
【《余光中談翻譯》內容簡介】
著名詩人、散文家、翻譯家余光中先生譯論散文二十余篇,既談翻譯,也談現代中文。作者認為:翻譯須用純凈的中文。以散文形式寫譯論,熔知性和感性于一爐。見解精辟獨到,文筆優美清麗,各篇論文本身就是好文章,足以示范。
【余光中簡介】
余光中,1928年生,1952年畢業于臺灣大學外文系,1959年獲美國衣阿華大學藝術碩士。先后任教臺灣東吳大學、師范大學、臺灣大學、政治大學。其間兩度應美國國務院邀請,赴美國多所大學任客座教授。1972年任臺灣政治大學西語系教授兼主任。1974-1985年任香港中文大學系主任。1985年至今,任國立中山大學教授及講座教授。其中有六年時間兼任文學院院長及外文研究所所長。
余光中先生一生從事詩歌、散文、評論、翻譯,自稱為自己寫作的“四度空間”。至今馳騁文壇已逾半個世紀,涉獵廣泛,被譽為“藝術上的多妻主義者”。其文學生涯悠遠、遼闊、深沉,為當代詩壇健將、散文重鎮、著名批評家、優秀翻譯家。現已出版詩集21種、散文11種、評論集5種、翻譯集13種,共50種。
【《余光中談翻譯》目錄】
序
翻譯與批評
中國古典詩的句法
中西文學之比較
幾塊試金石
——如何識別假洋學者
翻譯和創作
外文系這一行
用現代中文報道現代生活
變通的藝術
——思果著《翻譯研究》讀后
廬山面目縱橫看
——評叢樹版英譯《中國文學選集》
哀中文之式微
論中文之西化
早期作家筆下的`西化中文
從西而不化到西而化之
與王爾德拔河記
——《不可兒戲》譯后
白而不化的白話文
——從早期的青澀到近期的繁瑣
橫行的洋文
翻譯乃大道
譯者獨憔悴
中文的常態與變態
作者,學者,譯者
——“外國文學中譯國際研討會”主題演說
論的的不休
翻譯之教育與反教育
翻譯與詮釋:以《華嚴》數偈為例
兩種語言之間的翻譯牽涉到抉擇,而此抉擇背自后有一番詮釋。同樣,閱讀翻譯作品時,讀者的理解也離不開詮釋,而這種詮釋又等于一番的抉擇。
舉例來說,八十卷本《大方廣佛華嚴經.光明覺品》里,文殊師利菩薩分十段,講了一百個偈頌,每段整齊,各有十偈。其中第七段前五偈說:
「如來最自在超世無所依
具一切功德度脫于諸有
無染無所著無想無依止
體性不可量見者咸稱嘆
光明遍清凈塵累悉蠲滌
不動離二邊此是如來智
若有見如來身心離分別
則于一切法永出諸疑滯
一切世間中處處轉*輪
無性無所轉導師方便說」
這段文字基本上反映了唐代譯者于闐國三藏實叉難陀對原文的了解,但依古代翻譯團體的慣例,大概也有若干地方是摻雜當時團隊成員的其他意見,經過斟酌、推敲、考量有所改動而成,也就是說,歡喜華嚴的人士拿到手上、正式流通的經文原先已經歷反復的修訂,才成為學者們各自發揮的對象。唐代注釋家中對文殊這幾個偈頌講得最扼要的是太原方山長者李通玄。他在《〈新華嚴經〉論》就整段的偈頌說:「有十行頌嘆『如來』無依『自在』德。『具一切功德』,令信心者修學故。」2大致都引用第一偈的經句,但除強調如來功德的功能在于利他,鼓勵已具信心的人認真學習之外,并沒有較詳盡的解說。靜法寺沙門慧苑所述《續〈華嚴經略疏〉刊定記》就不一樣,認為上引五偈「明離分別」:「前中初二明佛體甚深,德具用廣;后三明佛三業離妄。…后三業中,初頌明意業,『智』是意所故。此有五…。二明佛身業離妄。中顯『身』與前智俱非『分別』所得,余句明見益。…」3慧苑把法義的重點放到第四偈的「離分別」,而且從后三偈的「明佛三業離妄」來看,「離分別」大體等同「離妄」。所謂「三業」,是指身、語、意三個行為范疇,并非意味著如來還會造業。至于剛提過的第四偈頌,是闡明佛陀的身業跟虛妄無關,理由在于如來的身與心后者指釋尊的智慧都不是透過分別成就、證得的。當然,慧苑想將三業很整齊地分配到這三個偈頌里,在此遇到點瓶頸,因為第四偈偏偏提「身、心」二者,不是單獨的「身」,所以只好認定有關佛陀「意」業的部分實跨越【第3句】:四兩個偈頌。第四偈后兩句「則于一切法永出諸疑滯」則點出明白佛陀身心離妄的性質,將獲得怎么樣的好處。
這五首偈頌在唐代資料里發揮得最深刻的',無疑是后人尊為華嚴四祖的澄觀。他判斷這些偈頌總地是在「嘆佛法難思」。假若細分,那就「初三直就佛明,次一對機以辨,后一約法以明」4。意思是說,五偈重點都在宣揚佛法高深,很難用一般的思惟來通達。這是共同的,不過說明的方式有別:前三首偈頌直接從佛陀的角度切入闡明;第四首換一個角度,站在可度化的眾生的立場來分別解說;最后一首則從法本身來論述。對其中第二項,澄觀在注解里有番進一步的剖析,十分有意思。他說:「【第2句】:一偈對機以辨中,『身心離分別』者含于二意:一約佛,以三業隨智慧行等故;二約機,即知上功德,而能身心無分別者,則得無疑無滯益。」5可見,依實叉難陀的譯文,偈頌的語法有兩種不同的解釋可能。第一種把如來當作「身心離分別」的主體,亦即「如來身心離分別」是「見」的對象。這樣的話,整偈大體表達「若是了解到如來身心離分別的話,就可以永遠超越對一切法的疑滯」的意思。第二種解讀則以「見」的主體為「離分別」的主體「若是看到如來,而且自己身心都能遠離分別,那就可以永遠…」。
在澄觀看來,兩種的理解同時都涵蓋此偈頌當中。第一種語法分析的主要義理根據在于如來「三業隨智慧行」,也就是佛陀的身、語、意三門所作所為都是以智慧為前導。或者講得更具體:經文的「身心」不是指「身、心」本身,而是「身、心」有意的活動(「業」),所以包括身體的動作、從口說出來的話以及心里起的念頭。佛陀三門的行動都是智慧的體現,跟分別心無關。至于第二層的含義,重點在于一個人能夠「知上功德,而能身心無分別」。把「見如來」解釋成「知上功德」,等于將第四偈跟前三偈串連起來,作法十分善巧。問題是:「心無分別」容易明白,但「身無分別」要指什么,著實難懂。不過無論如何,能夠在明了釋尊功德的基礎上讓自己身心無分別,所得到的好處是對任何現象「無疑無滯」。
以唐八十卷《華嚴》為底本的古注,詮釋的彈性如此之大,但若是往上推,找《華嚴》較早的譯本,情況就更復雜了。東晉天竺三藏佛馱跋陀羅譯的六十卷本《大方廣佛華嚴經》文殊菩薩的對等偈頌作:
「最勝自覺超世間無依殊特莫能勝
大仙化度一切有具足凈妙諸功德
其心無染無處所常住無想亦無依
永處吉祥無能毀威德尊重大導師
從本凈明滅眾冥永離諸染無塵穢
寂然不動離邊想是名善入如來智
欲入善逝深法海遠離身心虛妄想
解了諸法真實性永不隨順疑惑心
一切世界如來境悉能為轉正*輪
于法自性無所轉無上導師方便說」6
唐本一句五字,晉本卻用七字,所傳達的意思必然受字數差異的影響。這里單就第四偈來看,唐譯篇幅雖較小,使用的虛字卻多,一方面表明子句之間的邏輯(「若有…,則…。」7),另一方面假「于」字來標示詞組間的概念關系(「一切法」、「諸疑滯」)。晉譯則完全不同。《八十華嚴》的「見如來」,佛馱跋陀羅譯成「入善逝深法海」;語法上模糊的「身心離分別」,《八十華嚴》說「遠離身心虛妄想」一旦把「遠離」放在文案的開頭,就會跟前句的「欲入」產生有意義的對照,且讓「身心」清楚地歸屬于「遠離」的對象;第【第3句】:四兩句,在唐本構成一個文案,晉本則是兩個完整的文案,各有動詞(「解了」、「不隨順」)與受詞(「諸法真實性」、「疑惑心」)。兩種譯本間的出入明顯,可以料想注釋家的理解也會有所不同。先看看魏國西寺沙門法藏述《〈華嚴經〉探玄記》。在此,該記解說的方式簡明扼要,幾乎只將每偈重點單純并列:「初【第1句】:獨拔超世。【第2句】:妙絕心境。『無依』者,無境也。【第3句】:性、治離染:上句性離,次句治離,下二釋成。【第4句】:離妄解真。【第5句】:轉不轉*輪。」8較豐富的內容見于后魏釋靈辨所造的《〈華嚴經〉論》。這部注里前三個偈頌用綜合的方式解釋。第【第4句】:五兩偈雖是個別講解,但又一起納入「勸諸菩薩如實知」的段落,分別點出「遠離身心」、「無轉示轉」兩個核心概念。其中第四頌的說明是:「遠離身心應如實知者,欲入常身深智慧海,離諸心念、妄想意根,能如實了達,無疑惑故。」9靈辨若是手上拿了唐譯,就不可能產生這樣的理解。他判斷這邊是鼓勵菩薩要在智慧方面下功夫,要「如實知」,可能多少受「欲入」的影響。10依晉本的表達習慣,菩薩「欲入」什么,是因為已具備某程度的基礎,不是初學者,如:「菩薩摩訶薩已具足五地,欲入六地,當以十平等法」、「菩薩摩訶薩已具足第六地,欲入第七地,從方便慧,起十妙行」、「菩薩摩訶薩以如是無量智慧善觀佛道,欲求轉勝寂滅解脫,欲轉勝思惟如來智慧,欲入如來深密法藏…」11這個有基礎的覺有情想要入的海,經文只說是「善逝深法」的海,靈辨則發揮,把它詮釋為「常身深智慧海」。此手法十分高明,因為一方面「常身智慧」屬于靈辨喜歡應用的概念12,不會讓人覺得突兀,而另一方面「遠離身心虛妄想」中這個不好處理的「身」有了意想不到的新歸宿。
以上簡短的討論足以說明:兩種漢文《華嚴經》,由于譯者抉擇各異,撰述注釋的古德就有不同的空間可發揮。假若進一步參考《華嚴》的藏譯本,便可以發現,詮釋的領域又不一樣。由于篇幅關系,在此僅談對等于《光明覺品》文殊菩薩上引偈頌里的第四首。其藏文是“/lusdangsemslarnamparrtogmedcing//bdegshegschoslagangzhig‘jug‘gyurba//dedagchosrnamskungyirangbzhinla//namyangnemnurdbangdumi‘groba/”。13顯然,這個翻譯跟任何華文譯本都不同。首先注意文案里表明主語不定代名詞「誰」(“gangzhig”)。也許因為早期譯師們對這類語詞的轉度感到困難14,所以晉、唐二本都沒有照顧它。但不管怎么樣,藏文的「誰」當兩個并行動作的主體。其順序跟漢譯本不一樣,先提到「不用概念指定『身』與『心』」(“lusdangsemslarnamparrtogmed”),然后說「將要入善逝的法」(“bdegshegschoslagangzhig‘jug‘gyurba”)。這樣的差別很重要,因為意味著把「身」、「心」看成獨立、自性存在的想法必須先突破,才有可能真正入佛法。這樣的認知,第【第3句】:四兩句又進一步加強,說「針對所有這些法的自性」(“dedagchosrnamskungyirangbzhinla”)也就是前面提過的身跟心的自性「永遠不再會受到疑惑的支配」(“namyangnemnurdbangdumi‘groba”)。
遠東、中亞的譯本呈現可觀的差異。《光明覺品》的原典如今不傳,無從參考,方便判斷孰是孰非。當然,即使是有印度語文的傳本,也只不過當對照用,個人的解讀或翻譯,畢竟還是脫離不了詮釋。不過,按一般的理解,古代西藏的譯師團成員盡可能呆板直譯,比較不敢自由度語。假設從這個角度再回過頭看【第80句】:六十兩部漢文《華嚴》,就可以對譯者的風格有番新的體會。唐本言簡意賅,感覺樸素有力,但無意中為閱讀、詮釋留下灰色地帶,而晉譯文句既燃稍長,一旦篇幅超過原文范圍,就有必要補充尚缺的音節。當然,佛馱跋陀羅他們非常用心,選定的補語不僅優美,而且加深法義的覺受。例如單薄的「法」擴充為「深法海」,巧妙與動詞「入」搭配;「離分別」的意思添上價值判斷,說「遠離…虛妄想」;強調脫離疑惑靠智慧,于是增加「解了」的動作;用「真實性」來取代「自性」,附帶彰顯出主體的理解正確無誤;不說「疑惑」,說「疑惑心」,襯托不清楚的問題不在外面而在內心。從這些小地方可以看出古代譯師花費的心血,令人倍感欽佩。
同兒戲的結局詩歌
顛倒起橫豎
無妨撇捺
指尖恨下心來
劃拉一道無處不在的楚河漢界
擺置上
紅黑的雙色之別
擬起一場不見刀兵之爭戰。
對壘兩張羞澀的老臉
寫滿六欲七情的面色
親臨其境 各盡其能般
將車馬士象兵
玩弄于股掌。
拿捏的精準與否?
決定四方血濺的生死
賭命似的
將輸贏押在如同兒戲的輪盤。
負悔者道是小人?
自嘲曰
勝敗乃兵家常事
勝贏者難道為君子?
自鳴得意曰
何言再戰?
不歡而散之時
巔倒起黑白
混淆于是非
無論其子輸贏于臺面或局下
俱同其理
在這場硝煙過后
去皮剔肉蝕筋
拾掇起一盒余孽碎骨
系于腰間
嘩嘩作響。
@禮拜五大道的傍晚
磨道里不停的轉悠
忘記了
輕重緩急的.旋律
浸染汗漬的肩甲
黏沾四蹄的污垢。
急忙忙
卸掉數日重負
摘下防撈嘴偷食的籠頭
就地一個滾落
抖掉滿身的疲憊和塵土。
昂首一聲嘶吼
放飛一片潔凈的沉思
環顧四周
審視上下左右前后
寫下付出與獲取的記錄。
折疊起演算的結果
簡單打理一下行裝
以虔誠的皈依之心
匍匐于方寸地
合雙掌禮拜 默祝。
并不算輕松的明日
如何的?
熬煎至后天
時辰間存在的孤寂
分分秒秒絲絲
再如何的打發過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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