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意

方朝野打來越洋電話的時候，我正和江城穿梭在七寶美食街。這里永遠有絡繹不絕的人群，他們吃著美食唱著歌，日子很歡樂。

方朝野出國后，我常常搭地鐵光顧這條街，將自己淹沒在飲食男女簡單的快樂里。以前是我一個人，和江城相識后，我的身邊便多了個伴。

電話里，方朝野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魯小美，我決定回國了。明天來機場接我，航班發你手機上。”

不等我開口，手機那頭已經是“嘟嘟嘟”的忙音。江城大概聽到后半句，好奇地問我：“領導讓你去接機？”

我不想解釋，于是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這就是方朝野，從來都是這樣自信爆棚，以為全世界的人都會圍著他轉。要命的是，他深知，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睬他，我魯小美也一定會不離不棄地跟在他身后，且甘之如飴。

就像此刻，因為他的一個電話，周圍喧囂的人群，以及正在拼命搜集冷笑話、試圖逗我開心的江城，都成了布景。我的天地里，只剩下方朝野。

只是，不知道為什么，二十年來，我第一次有了倦意。

紅裙

第二天醒來，我還是不自覺地打開衣櫥，尋思著到底穿哪件衣服去接方朝野。

閨蜜恨鐵不成鋼，在電話那頭嘆氣：“魯小美，你要我說你什么好呢？”然后，她便掛了電話，我識趣地不再打過去。

后來，我在衣櫥的角落里，翻出一條色彩艷麗的紅裙，八年前的款式。中途搬了幾次住所，這件衣服始終舍不得丟，一直被我視若珍寶。

就是它了。鏡子里的自己，瞬間有了舊時光的味道。

搭地鐵去機場，移動電視里正在播放懷舊的老歌，王菲的聲音穿過人群傳過來：也許喜歡懷念你/多于看見你/我也許喜歡想象你/受不了真的一起……這樣的歌詞，聽得我一陣恍惚。

抵達機場，卻被告知飛機晚點兩小時。周圍很多人流露出焦灼不安的表情，唯獨我淡然地站在人群里。因為我一度堅信，當你熱烈地愛一個人的時候，等待從來都不是問題。就像不知不覺，我已經等了方朝野二十年。所以，兩小時算什么？

出站口，方朝野一身休閑T，配時尚九分褲，大大的墨鏡遮住半張臉，一上來就給了我一個溫暖的熊抱，然后還不忘毒舌地擠兌我：“妞，我不在的日子，你的品味怎么就退化成這樣？瞧這衣服，老土了。”

說完，露出他慣有的、壞壞的、帶點狡黠的、讓我無法自拔的笑容。

喏，他果真不記得這條紅裙。

不過那一刻，我還是既往不咎地覺得，方朝野很帥，很養眼，也很深得我心。

28歲之前，我的愛情理想，是嫁給眼前這個男人。他的心，是我最想抵達的彼岸。28歲之后，我變得不確定起來。

婚約

我和方朝野有過婚約，在我們二十歲的青春年華里。

那年，方爺爺病危。他畢生最大愿望，是想看到方朝野娶我為妻。于是，便有了這場訂婚儀式。

八歲的時候，我跟隨父母來到魔都，隔壁居住著善良溫和的方朝野一家。因為年紀相仿，我和方朝野整天呆一塊，以至于方爺爺總是開玩笑說，我是他未過門的孫媳婦。

我矜持地搖頭再搖頭，心里卻早已樂開了花。日復一日的時光里，方朝野長成了翩翩少年，駐扎在我的心里。

訂婚那天，我穿這條紅裙，方爺爺將我和方朝野的手放在一起。我的心里有很多的小幸福，滿得快要溢出來。

可爺爺周年忌日后，兩家父母開明地說：“訂婚儀式只是為了了卻老人的心愿，你倆還是自由戀愛，千萬別有心理負擔。”

我聽到方朝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我的心，卻在那一刻，超越年華地疼了起來。

那枚小小銀戒，一直被我鎖在柜子里。仿佛那是一個承諾，有了這樣的承諾，就算方朝野現在不喜歡我，總有一天他也會回到我身邊。

來日方長，我不著急。

我和方朝野的大學，只隔了一條街。沒事的時候，我就去他的學校蹭飯。方朝野說我“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實是去他們工科院校蹭帥哥。

我要如何告訴他，我唯一的目的，只有他。

那些年，方朝野的身邊站著各路美女，他從來沒有帶過那枚銀戒。我曾厚著臉皮問過他，關于戒指的去向。他撓撓頭，不好意思地回答，好像弄丟了。

然后，方朝野作為交換生去美國留學。那里有熱情火辣的洋妞，和我視頻的時候，隔段時間身后就是不同的姑娘。

有時他跟我嬉皮笑臉，說：“魯小美，其實你才是我的大老婆。”我在地球的這端，為這句話失了神。

閨蜜說，忘掉他吧，再蹉跎下去，沒人要了。可方朝野是我耗盡小半生去喜歡的一個人啊，我如何才能忘掉他？

一晃五年過去，在這場無望的守候里，我終于有了倦意。

銀戒

回國第二天，方朝野馬不停蹄地忙著開party，地點選在美羅城。

我決定，帶江城前往。對，我還沒來得及告訴方朝野，我已經有男朋友。彼時，距離我和江城確定戀愛關系，不過短短半個月。

半個月前，江城表情認真地問我，可不可以做他女朋友。思考良久，我有些憂傷地說：“你知道的，我的心里……”

江城心疼地抱了抱我，說：“傻丫頭，如果你不把心空出來，我又如何擠得進去呢？”

也許江城說得對，我要將心空出來，才能愛別人，也才能給別人愛自己的機會。所以，我答應了江城。我們說好，一起努力。

那天，我和江城推開包間門，看到的卻是，手里捧著一大束玫瑰、單膝下跪的方朝野。甚至我還看到，他右手中指上帶著八年前的那枚銀戒。

一切看起來，像是惡作劇，以及偶像劇。

顯然，方朝野以及在場所有人，都沒料到我會帶個男人來赴宴，氣氛一下子變得很尷尬。

可他是方朝野啊，那個自信爆棚的方朝野。愣了半秒后，這個我愛了很多年的男人，不慌不忙、深情款款地說：“魯小美，對不起，讓你久等了，我們繼續履行八年前的婚約好不好？”

江城從身后，將我的手握得生疼。

方朝野繼續說：“我知道，這些年我很混蛋。可千帆過盡后，我終于明白，只有你才是我的彼岸。所以我放棄所有，回了國，希望一切還來得及。我喜歡你，還有，我爺爺我爸媽我小姨，我們全家人，都很喜歡你。”

聽得我的眼淚，快要掉下來。千帆過盡，還是你。可方朝野，你知道嗎？幸福來得遲了，連快樂都不是那么痛快。

我不知道如何應付這樣的局面，只好扭頭跑出了美羅城。一起追出來的，有江城，還有方朝野。

信仰

閨蜜取笑我，最近一定是命犯桃花，二選一，總要選個吧。

可這，分明就不是選擇題。

《晚安，巴黎》里說：你有沒有愛過一個遙遠的人，他從來都不讓你絕望，是你繼續活下去的勇氣和力量。他永遠是年輕的，美好的，光芒萬丈的，他永遠在那里，好像信仰一樣。

方朝野，就是我心里的那個信仰。

如果時光倒退五年三年，或者半年，說著“過盡千帆還是你”的方朝野，也許會讓我幸福得直接暈過去。

可終究，還是晚了一點點。這半年里，沒了方朝野的城市，不再是一座空城。我將方朝野從我的心里一點點搬出來，給別人騰出了位置。

然后發現，我現在的愛情與生活，是健康的快樂的，是讓我覺得身心愉悅的。所以這不是選擇題，因為在無盡的等待中，我在這之前就已經做出了選擇。

我不懷疑那一刻方朝野的真心，這樣的他，可以理解為“浪子回頭”，也可以理解為他的心里，也許一直有個屬于我魯小美的位置。

可這個世界上，還有個詞，叫時過境遷。

方朝野頹廢了很長時間。這些年，我從來沒有拒絕過他的任何要求。而這次，我讓他有了挫敗感。方媽媽給我打電話，她喚我小美，說我是個好姑娘，是方朝野沒福氣。

我流了很多的淚，為方朝野，也為這么多年辜負掉了的青春。

無法否認，方朝野注定要在我的生命中，占掉很長的篇幅。但我和他，注定成不了戀人。不僅因為我已經疲倦了這樣的等待，還因為我太熟悉他的過往。那些細節充沛的過往，會在日后的生活里，摧毀掉我和方朝野的那點情誼。

二十年，太沉重。

而愛情的終極夢想，不過是找個簡單的人，談一場彼此喜歡且健康快樂的戀愛，然后相守一生。譬如，那個叫江城的男人，來向我求婚的時候，我沒有覺得唐突，而是很輕松地就答應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