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不得從什么時候起,家里經常有個遠郊的農村人來訪,我父母稱呼他胡召他爹。他每次來的時候,總是背著一個大背籮,里面裝滿了山貨,還拄著一個古怪的木拐杖。背籮很特別,外面系了一塊有圓弧形缺口的木板,背重物時,圓弧卡在后脖子上,兩邊則壓在肩頭上,這樣做或許比較省力。拐杖的頂端不是像長把傘那樣的弧形把手,而是樣子像一對牛角的把手。我很好奇,曾經問過他:胡叔,為什么把手要做成牛角的樣子?他笑咪咪的摸著我的頭說:憨包,我們的拐杖不像城里人那樣用來裝文明。爬坡的時候,兩只手要同時用力拄拐杖,把手做成牛角的樣子,兩只手才能同時握得住呀。路上累的時候,想休息一下,就用拐杖頂住背籮的底部,減輕了人的負擔,牛角形的把手不會把背籮頂破了喲!
有時,他會帶著幾個跟他背一樣背籮拄著拐杖的農村人來。從衣著來看,他與同來的人有些差別,他的衣褲沒有打補丁,鈕扣不是用布條打的那種球形結,而是用發亮的鎳幣加工成的,表明他不是農村里的窮人,這些人是他雇來的勞力。當放下了貨物,在天井里面碼放好以后,他會給每人一個半開銀元,有時候他也會多給一個毫子(其價值相當于五分之一個半開)。那些勞力把錢裝到內衣口袋里以后,就會熟悉的走到水缸前,舀一瓢涼水,咕嚕咕嚕的一飲而盡,然后說聲走了,便轉身回家去了。
他們來的時候一般都是早上,勞力們走后,胡叔自己把貨物分批送到他的客戶家。也許客戶招待他吃中午飯,中午他從不在我家用餐。但是晚上一定在我家吃飯。每次他來,晚飯的餐桌上會多些葷菜,飯前父親會拿兩個毫子給我,要我去打酒,他們倆總要小酌一番。
飯后,他們就到書房里喝茶敘話,有時候我也進去聽他們聊天。又一次,我聽父親問他:胡召該高中畢業了吧?胡叔說:本來今年夏天畢業,前不久他的同學告訴我,胡召要去參加游擊隊。我急了,連夜趕到學校,把他騙回家,匆忙給他找了個媳婦,把他牢牢拴在家里。他嘆了口氣以后接著說:唉!本來想讓他好好念書,將來讀個大學,給我們胡家光宗耀祖。如今,怕他被打死在戰場上,斷了我胡家的香火。只得這樣做了。緊接著,他好像遺漏了什么似的,補充說:李三哥,由于婚事辦得倉促,沒有請你來做客,對不起了!我父親排行第三,他的朋友稱呼他為李三哥。
解放以后,有一段時間不見胡叔來我家了。一天晚上,他突然到訪,肩上挎著一個小背籮。和父親見面后,他也不客氣,說:李三哥,我還沒有吃飯,隨便給我弄點吃的,冷飯也行!母親到廚房給他炒了一大缽雞蛋飯。胡叔雖然是個農村人,而且自己也干苦力活,盡管飯量很大,但是從來都不會失態或是顯露出半點窮酸樣。可是,這一次不同了,不是把飯盛到小碗里吃,直接端起大飯缽便狼吞虎咽的一掃而空。
看到這情景,母親說:我再給你炒一碗!他說:謝謝了!飽了!然后急沖沖的說:李三哥、李三嫂,農村土改,土地被沒收了。以往收的租子本來就很少,如今不僅沒有土地自己種,更不許外出做生意,揭不開鍋了。今天來是希望李三哥買了我這根象牙煙鍋。說著,他從小背籮里拿出了一根近兩尺長的煙鍋。象牙煙桿已經泛黃,一頭是銀質的鷹嘴樣煙斗,一頭是綠色的玉石煙嘴。他接著說:李三哥,這是祖輩傳下來的東西,要是還有點辦法,我不會把它賣掉,你給我20萬元吧。當時的一萬元就是后來的一塊錢,可以買十斤大米。我父親說:胡召他爹,我們是朋友,我怎么能乘人之危,廉價買你家的傳家寶呢!如今我也很困難,先拿五萬回家應一下急,煙鍋你也帶回去。說著,父親從他房間里拿來了五萬元,遞給了他。他也不謙讓,把錢裝進衣兜里,便要離開。父親急忙把裝著煙鍋的背籮遞給他,并說:天色已經很晚了,住一個晚上,明天再走!他說:李三哥,東西先放在你這里,我以后再來處理,我必須連夜趕回去。說完,便徑直走向大門,父親陪他走了出去。
沒隔多久的一個早上,那天應該是星期天,因為我沒有去上學,正在天井里嬉戲。突然有人在天井邊大聲呼叫:哪個是李三?!我回頭一看,兩個彪形大漢手持木棒,押著一個干瘦的年輕人。此人腳后跟不能著地,雙腿彎曲,墊著腳尖站著。父親聽見有人大聲呼他的綽號,便從房間里走出來,說:我就是,有什么事嗎?其中一個大漢說:胡召說,他家的金銀財寶藏在你們家,我們押著他來取。雖然對胡召這個名字十分熟悉,可是那天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個瘦弱的年輕讀書人,當然也是最后一次。
父親轉回到他的房間,拿出了那個背籮,遞給的大漢們,并十分客氣的說:金銀財寶沒有,胡召他爹就只把這根象牙煙鍋放在我這里。一個大漢拿起煙鍋,仔細端詳了一下,便惡狠狠的叫喊:他說,有很多財寶!我父親對著胡召說:胡召,為什么不叫你爹來呢?胡召戰戰兢兢的說:李三叔,我爹被打死了,我被踩杠子,實在受不了才說財寶藏在您家里。說著,他艱難的彎下腰,卷起褲腿,在膝蓋后面的腳彎處,露出了已經青紫的踩杠痕跡。這時我才知道他為什么腳后跟不能著地的原因。父親同情的問:既然你走不動,為什么不叫你媽來呢?!他頓時流下了眼淚,說:我爹死后,我媽就上吊自殺了!李三叔,我也是實在受不了啦,要不是娃娃太小,我也自殺了!
我不知道父親那時的思緒和感受,他轉身回到了他的房間,拿出了四萬元錢,兩萬元塊給了胡召,兩萬元分給了大漢們,并說:胡召他爹是我的朋友,他爹害了他,要不是把他騙回家娶媳婦,他早就投奔游擊隊了,如今也會是解放軍的干部。。父親的話還未說完,只見胡召咕咚一下跪倒在地上,凄慘的說道:李三叔,對不起了!如果有來生,我會報答的!。說著,他把雙手爬在地上,用腦門對著地面連撞三下,所有在場的人都被他的舉動驚呆了。父親可能也被弄得不知所措,立刻對著我大聲喊:還不趕緊把胡召哥哥扶起來!我急忙去扶胡召。其實,那時我只是一個十歲大的娃娃,哪有那么大的力氣把他扶起來,只能盡力而為。在扶他的時候,我感覺到他是在艱難的掙扎,而且全身在顫抖。
或許是內心有愧,或許是想拿到更多的財寶已無望,也可能是多少拿到了一點財寶可以回去交差,還得了一萬元的差役費,一個大漢稍微客氣的對胡召說:走,我們回去!
這是我人生第一次在驚恐中體味了人世間莫名的情仇愛恨,悲涼的感受到人世間的冷暖,我被眼前的一切所震撼。當他們走出大門以后,我也跟著追出去,只見一個大漢把手中的木棒遞給了胡召,給他當拐杖用。不知道他是因為發慈悲還是為了早點趕回家的原因,才這樣做。不管什么用意,胡召算是得到了一點讓人心酸的善待。
胡召拄著拐杖艱難的走了幾步,不知什么緣故,他猛然回過頭來。發現我在后面看著他們,他向我揮揮手,在他那干瘦而又痛苦不堪的臉上,擠出了一絲微笑,朝著我說:回去吧!如今回想起來,這哪里是揮手,這分明是一支魔爪,在晃動中揪走了我的幼小靈魂。
回到家以后,我去到父親的房間,看見他表情凝重,一言不發的坐在床沿上沉思。隔了一會,他自言自語的說道:什么世道?!為了奪取根本就不存在的金銀財寶,居然打死人、逼死人,殘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