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歷二月三月,春寒料峭,從深圳回到了家鄉,從村口走到村子里面差不多還有五六里的路,路兩旁的白楊樹已經長出了小嫩芽在風中輕輕地搖擺著,村道側去年的野草枝干枯地撐著蓋住了路面,差不多有半米高的枯草看著有些荒涼。
偏離高速發展的城鎮,這有些家鄉的小村落十分的寂靜,王思遠甚至能聽見風輕輕吹動周圍植物發出的沙沙地響聲。偶爾傳來幾聲顯得有些突兀的狗叫聲。村子里至少有50%以上的房子都還是土木結構的瓦房,李夢差不多走了半個多小時才走進村子里面,李夢從2002年開始外出深圳打工到2009年之間只回過一次家,村里的年紀小在十五六歲的小孩子們自是相見不相識了,在路邊玩耍的小孩子們用警惕的目光看著李夢這個不速之客。李夢笑了笑。想不到自已離開七年的家鄉自己回家時,竟然有些身是客的感覺,這在自己想象中是完全不一樣的。
村落里很少看到有人在走動,小孩子也是極小,李夢想起自己小的時候,一般大的小孩子極多,也沒什么娛樂設施,全部集中起來分成兩隊用黃土塊打仗,每天上個樹,上個房,掏個鳥窩之類的,家人也是不怎么去管,每天都弄得灰頭土臉地,到了飯點時間,村子里總會響起XX,趕緊回來吃飯或是有個路過的人看到你了捎個話給你,XX,你媽喊你回家吃飯,一幫泥孩子才做鳥獸散!
看來網絡版的賈君鵬,你媽喊你回家吃飯沒準是從你們這里流行起來的呢,李夢想著想著就哈哈大笑。
家里門口的大槐樹還在那里,和十年前好像也是沒多大變化,外圍依然是四五個人攏不住,這棵樹不知道長了多少年了,李夢爺爺在世的時候說他自己小時候就看到這樹長在門外,李夢爺爺去世時這棵樹還是長在那里,李夢現在都三十好幾歲了,這棵樹還是在那里在風中搖曳著,好像在對著過往的路人說著它曾經看過和經歷過的事情。
這個很碩大的樹有李夢太多少年時候的夢,每到春末,槐樹開出了花,那種嫩嫩的花,花芯間有甜甜的味道,把花瓣揪下來塞嘴里吸一下,一股甜甜的味道立刻沁入心肺,或是在一個下雨的中午摘一些槐樹花,手巧的媽媽會交槐樹花清洗干凈,然后和一些面粉摻雜些粗糧揉在一起,蒸出美味的菜疙瘩,出鍋后簡單地加些鹽和醋,再加些辣椒油那更是成了一種極品的美味,讓人欲罷不能。夏天李夢爬到樹上抓知了玩,每到漸入秋時,則是一家人在樹上收集槐樹籽,這東西是可以壓榨后做食用油的,冬天來了,樹枝桿上掛著長長的冰凌,李夢和小伙伴們則是想辦法折一節咬在嘴里咔吧咔吧地吃,牙齒凍得冰冰地,但怎樣也擋不住小孩子們對這晶瑩剔透東西的熱愛。
李夢所在的村子里清澗縣李家村的人們年紀大或小的多少都知道一些,自家家譜上記載著李家村的人大約是從明代萬歷年間從山西洪洞大槐樹一代遷移到這里的,移民們自是對自己的老家念念不忘,或許,家門口的大槐樹是李夢自己的先輩們在這幾百里之外的貧瘠之地對故土的思念之余種的樹吧?思鄉而不能歸鄉!也從長輩們的閑聊里聽說過,關于這棵樹的一些故事,例如:某天,具體的年月自是不詳的,大槐樹中部以上的枝椏全部都枯了,村里的長輩們都商討說是準備將樹砍了做柴火,可就在午后時分天上突然烏云密布,但并沒有下暴雨,一陣閃電過后,槐樹中間的樹干被雷電劈開了,差不過一袋煙的功夫,這時間也是有些不詳,這一煙袋大小不一樣,時間上豈不是差很多?不過也不計較那么多了,在李夢印象里父母從來不看表的,看時間就是看太陽光從自家門檻里照進來的影子的長度來確定時辰。當一眾李家人跑出來看時,發現在樹干中間有一條兩米左右長度的黑色的蛇死在了里面。說也奇怪打這之后,這棵樹又像獲得了重生一樣長得枝繁葉茂。
關于這個故事李夢打小就聽說過了的,但凡說起這段故事,長輩們都一臉神密地說,這是天神發現了一條蛇要附在這古樹上成精,村東頭的李陰陽說,槐字折開兩邊看木之鬼也,加上有蛇附在里面成精后則是會傷害到近處的居民,李陰陽甚至還提議要把這棵樹砍掉當柴火燒掉,被一個在省城西安做官的同宗兄弟訓斥了一頓,這樹才保留了下來。
李夢對這個故事的真實性很是懷疑,他曾和幾個小伙伴一起爬上樹去一探究竟,或許是因為時間久了槐樹本身也自身修復了,也沒看到什么痕跡,但不管怎樣,這棵樹在李夢的童年的夢里就像童話書里的異域世界一樣神秘。
關于這棵槐樹的第二個故事則是李夢的爺爺的堂兄,此人是一個勤勞異常的人,據說每天早晨雞剛第一聲打鳴時就起床了,腦袋后面拖駁著一條臘黃臘黃的辮子,雙手筒著,貓彎著腰,肩上扛一鐵銑,再拿一個柳條編的筐就在全村的角角落落里揀糞,揀著后便拿回家囤著做來年的肥料用。
大抵意思就是這人非常的勤勞,在他努力了半輩子,在年入40歲之際,清澗縣李家村基本上70%的土地面積是歸他個人所有了,也就是說他經過艱苦奮斗光榮成為了地主,歷史書告訴我們說,在1954年左右全國進行了土地改革,并全國進行了如火如荼的斗地主運動。李地主在**的工作組業之前其實已經家財差不多散盡了,當年,胡宗南先生部下來清澗縣時,李地主是清澗知名的地主被強迫捐了家里50%的糧食,胡先生的部下要求李地主還必須將小麥和玉米全部磨成面才行,抗拒?好說,直接派幾個兵拿著槍指著腦袋,胡宗南先生的部下高高興興地拿著李地主磨好的各種面粉走了,習大大的父親來了,又被迫損了50%,基本上來講家里的糧食除過私藏在地窖的一點口糧以外家里已經沒糧了,按理說捐了很多糧能落個好名聲吧。
弄個富農的頭銜差不多了吧?結果在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的年代,不放過階級敵人的貧下中農在李地主家窯洞的院子里掘地三尺竟然找到了三大水缸的銅錢,清一色的光緒通寶,這下炸開鍋了,清澗縣革委會領導成立專案組,專門批判這個仍有復僻思想的李地主,在定階級成份時當然是毫不猶豫地給記了一個地主的成分,李地主被斗來斗去,而且斗他的這些人多還是他的同族兄弟,N次被侮辱地斗倒在地他都忍著,可當他的獨生兒子也開始斗他時,李地主當時就崩潰了。
這個兒子是李地主在而立之年才得的,自是含在嘴里怕化了,全李家村其它人家連稀飯都喝不上的饑荒年代,這廝每天能吃一個雞蛋,每周能吃一次肉,寵得和太上皇一樣。李地主甚至還請了七個不同姓氏的老師給這廝上課,這是同族的李陰陽的建議,據說是有七星伴月則可健康有出息之效。可以說李地主對這個未來可能接他班的小李地主教育是十分上心。可如今這廝竟然當著全李家村的人給了自己兩個大嘴巴子,李地主頓時受不了鳥。
第二天,村革委會的人照例去李地主家帶人,走到李地主家門口,發現李地主用一根草繩將自己吊在了門口的大槐樹上,舌頭伸出老長老長地,眼睛直溝溝地望著橫在他眼前的槐樹枝椏。硬氣的李地主自殺了。
全村就這么一個大地主,李地主自殺了,總得找個人斗啊,于是此前在批斗會上打了李地主幾耳光的小李地主榮幸地得到了這個名額,小李地主和工作組的人爭辯說是自己早和李地主劃清界限了,打的幾個耳光就是證據,可是為了證明階級斗爭是無處不在的理論,人家工作組總得有人斗吧?人說老子英雄兒好漢,他大賣蔥娃賣蒜那你是李地主的兒子,就理所當然的是小李地主了,誰讓你生在李地主家呢。
小李地主比他爹李地主還慘,李地主在上吊之前好歹也是有家業的人,吃飽肚子這個事情還是不在話下的,小李地主就不同了,家徒四壁,住一孔到處透風的爛窯洞。小李地主家也沒有余糧啊,每天餓得昏昏沉沉,別人干完活就可以回家休息了,他除過同樣干活以外還得上臺接受貧下中農的批斗。也不知是在那一次的批斗會上,也不知道是誰下手重了,小李地主的頭被打壞了,腦子壞了,原先帥氣的臉變形了,嘴巴扭到一邊的臉上了,說話也說不清楚,一說話就流著涎水,不知熱冷,一年四季不管多熱多冷裝著一件爛黃呢大衣在村子里晃蕩,再后來同村的較親近的堂兄弟們看他可憐,給些吃的給他,勉強活了下來。李地主家的十幾孔大窯洞分給了李夢爺爺等這些貧農家每人一孔窯洞。剛好大槐樹就在李夢爺爺門口。
李夢六歲起開始記事起,那時神智不清的小李地主差不多已經三十五六歲了,小李地主有時總是望著李夢爺爺家門口的槐樹發呆,好似他的魂被槐樹帶走了似的。
關于這棵大槐樹更早的故事甚至到了清同治年間的回亂,同治四年縣城被回軍攻破,從此官逃莊浪,城空無主者五年,人民殺斃餓死十有八九,全縣無二三十人家,村村焦土,人口死亡高達90%。
回亂發生后,隴東的鎮遠縣,慶陽這些地方已經發生了近乎屠城的瘋狂行為時,清澗縣李家村的先輩們就已經在各家的窯洞里面挖了地道,地道里面甚至還有廚房,牛圈,豬欄之類的布局。李夢小時候則是不顧大人的教訓和小伙伴們去這些已經廢棄了多年的地道里去玩兒,點個火把在地道里鉆來鉆去,有錢人家的地道修得四通八達,甚至還有陷阱,陷坑之類的東西,窮人家的則是挖了差不多剛好能鉆進去一個人的地道。后來據說這些鉆地道的先輩們也是多數沒能躲得過一劫。回回少數民族兄弟們來了后,將地道入口和出口處全堵了,把辣椒末和濕樹枝一起點著火熏成煙,年紀小的孩子則是熏死了,熬不住的大人則是出來求饒時被殺了。不知道過了多年后的日本鬼子是不是得了這些人的真傳,在有名的山西,河北一帶地道戰時也采用了用辣椒熏地道里的人的戰術。
在清同治年間的回民暴動年代,大槐樹的枝葉像是一張大傘,保護了李家村的最后幾絲血脈。我家門前有棵大槐樹。
李夢一個人又去看了自己父輩和祖父輩們住過的窯洞,還有地道,路過大槐樹底下時,樹葉在風里沙沙地作響,好像是在訴說著李夢還沒有聽說過的關于它自己的故事。李夢望著大槐樹呆呆地看著,突然間眼淚奪眶而出。槐樹,故鄉的槐樹,我還是回來看你來了。
日子在不知不覺中逝去了,李夢又回到深圳繼續工作,一天堂弟打電話兩個人一起閑聊了幾句。
堂弟李林說:哥,你知道吧,那個大槐樹前幾天被伐掉了!
李夢呆住了,問道:為什么呢?
李林說:現在不是在做那個什么新農村嘛,樹擋道了,就被伐了樹好大啊可惜了一棵樹
李夢道:都沒人阻攔嗎?這可是一棵古樹啊!?
李林道:誰說不是呢,樹伐倒之后我想去數一下樹的年輪,結果你猜怎么著?
李夢道:怎樣?
李林道:竟然沒數出來,很多年輪都模糊不清,沒有明顯界限,根本不知道有多少年了,李林接下來說什么李夢一句也沒有聽進去,他只覺得心里堵得慌,有些難受。想不到上次回家看到老槐樹竟也成最后一別了。
就在當天晚上,李夢夢到了槐樹倒地的一瞬,就像是骨骼斷裂一樣,發出清脆地咔嚓聲。李夢常常想這曾經站立在黃土高坡自家舊窯洞門口的大槐樹和山西洪洞大槐樹是不是有著某種聯系,就像是一個因為明代的人口大遷移而帶來的種子,總是在日出的時候凝望著洪洞的方向,這大槐樹在上百年的風霜雪雨里是否也有著和經常外出不呆在家鄉的李夢一樣的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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