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八萬
作者:馮元慶
張八萬,原名張二貴,今年五十出頭,曾經是整個華州都很有名的企業家、致富能手,憑著敢闖敢干,頭腦活絡,在上世紀九十年代,貸款五十萬元開辦了鑄造廠,專做汽車零配件,生意火爆,產品打到一汽、二汽、上海、廣東等地。張二貴為人豪爽,先后幫助好多人陸陸續續開辦了幾十家汽車配件廠,帶動了一方經濟發展,算是個響當當的人物。張二貴這一代人是伴隨著人口政策演變成長起來的一代,在八十、九十年代提倡獨生子女,嚴格控制二胎,杜絕第三胎。凡事總有特別,就像小品《超生游擊隊》演的那樣,只要想生總會有辦法。張二貴自然不能學小品里的人當“游擊隊”,反正手里有錢,老二被罰了兩萬,第三個兒子出生時被罰了六萬塊,在當時就是天文數字,一般人想都不敢想。張二貴被村人戲稱為“張八萬”。每當聽到這戲虐話時,張二貴總是滿面笑容,無悔地“哈哈”笑兩聲,說:“有人不算窮?!?/p>
俗話說“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這話恰恰就應在張八萬身上。由于管理粗放,只注重經濟效益,隱患重重,在建廠第七年時發生了一場火災,不僅燒光了所有財產,還燒死了三個工人。這真是塌了天,張八萬把全部積蓄拿來作賠償,還進監獄住了幾年。一個響當當硬邦邦的“張員外”,霎時變成了窮光蛋階下囚。好在有以前的人緣,從監獄出來后張八萬到一個朋友的廠里做副總,其實是給個面子,掙個不用出力的工資而已。日子嗎倒還過得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是再想翻身當“員外”是不可能了。小日子就這么過著,好在三個兒子茁壯成長,生龍活虎,張八萬心里多多少少有點安慰。
時間就像流水,三個兒子次第成人。這幾年,華州風氣大變,公元兩千年以前,姑娘愁著嫁不出去,小伙子娶媳婦??磁脚闼投嗌偌迠y,挑挑揀揀,誰家里要是有兩三個女兒真要剝她老爹一層皮。可是這幾年變了,變成了娶媳婦難。張八萬所在的張家莊,村里有十二三個適齡男,打聽遍周邊莊子只有兩個適齡女。媒人們說,現在女孩子金貴,找婆家離城近的家里要有房子有轎車,要是離城遠城里得要有房子還得有轎車。張家的這弟兄仨,老二比老大小兩歲,老三比老二小兩歲,兄弟仨都在本村的廠里上班,老大前年冬天結婚。這不,三個兒子給張八萬帶來一頂沉重的帽子,壓得老頭子笑話也不說了,終日里低著個頭,黑著個臉,倒背著手,家里廠里兩點一線。
張八萬給老大娶媳婦花了不少錢,搜家底從城里買了一套三居室的樓房,整個事辦下來,還欠了幾萬塊的外債。眼看著老二、老三腳跟腳該辦事了,咋辦?給老大辦完事,張八萬把三個小子喊到一塊,喝著白開水,訴說自己的打算:
“咱家里的底子你們也清楚,就靠工資,也沒啥其他收入。老大結婚把以前攢下的錢花完了,老二、老三結婚就要靠我們爺四個的工資了。吃不窮穿不窮計劃不到就要受窮啊,只要有計劃,咱們緊緊手,剩下兩樁事不是什么大問題。到時如果稍微欠缺點我可以找老伙計們借點,但借錢終究要還,最終還得靠我們自己?!?/p>
張八萬給兒子們打氣。隨后,話鋒一轉:
“所以,今后都要把工資上交到我這里,統一管理,集中力量辦大事。”
把話說完,滿以為三個兒子會一齊答應。誰成想,一直等到他喝完一碗白開水,仨小子誰也沒吭聲。第一次家庭會議就這樣結束了。不管怎樣,也算給小子們布置作業了。
家庭會議過后,張八萬分別給兒子們鼓勁,并且囑咐不要亂花錢,到年底可把錢交家里。說歸說,聽歸聽,哥仨誰也像啞巴吃餃子—心中有數。
這說話就到了年底,張八萬左等右等,一直等到年二十九,三個兒子沒一個來交錢的。三十晚上,張八萬把兒子們叫過來開會收錢。結果依然是沒人說話,各自想心事、玩手機。
“老大,你先說,怎么回事?錢呢?”張八萬點名。逼急了,老大吞吞吐吐:“媳婦說,人家結婚都有車,要攢錢買輛車……”
“把錢交了,要是去還大哥辦事的窟窿,那還怎么攢,況且大哥不交,我怎么交?!崩隙艘幌掳籽邸?/p>
“大哥辦事花家里錢,我們辦事就要花我們的錢,這不公平。況且我掙的少,平時請朋友吃飯,買東西,我是真正的月光族,怎么交……”老三邊看手機邊說。
張八萬這才明白,兒子們壓根就沒打算交,壓根就沒把他的話當話聽。他不禁忽地站起來,怒目圓睜,狠狠地盯著三個小子,盯了一會兒又軟綿綿地坐下了。長嘆一聲,對兒子們說:
“你們看,我也老了,沒能力了,這個爹也當不起了,從你們中間選一人當爹吧?!闭f完這話,誰也不吭聲,死一般寂靜。
“老大呀,你也結婚了,也是大人了,這個爹由你來當吧。”張八萬張大嘴巴說。
“媳婦要買車……我當不了……”老大囁嚅地說。
“老大當不了,老二你當吧,只要能把家管理好,我把錢交給你。”張八萬把臉轉向耷拉著眼皮的老二。
“把錢交了還窟窿,我辦事咋辦,況且大哥不交……”老二的聲音像蚊子,重復著先前的話。
“三兒啊,你說吧,這個爹他們都不當,你來當吧。”張八萬看著這個最小的“張六萬”。
“老糊涂了吧,爹是隨便當的?我的錢不夠花,愛怎么地怎么地。”小三眼睛始終沒離開過手機。
冬夜很長,爺四個就這樣無聲地坐著,聽著外面稀稀落落的爆竹聲,已經到子夜了。張八萬搖搖晃晃站起來走出屋去。大年初一,晚輩們來磕頭找不到張八萬,以為他也去給長輩磕頭了,誰也沒在意。直到大年初二,外甥來給舅舅拜年,才發現張八萬不見了。
前段時間,有人說在山西孝義縣好像看到張二貴了,可惜太遠,沒看清楚。傳了一陣子,慢慢淡忘了。至今,誰也不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張老大,張二萬,張六萬,弟兄三個依然在廠里上著班,日頭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平平常常,誰也沒覺得多了什么,也沒覺得少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