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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完爸爸的喪事后,落實媽媽的歸宿成了當務之急。
媽媽不愿意和我們生活在一起,她怕吵。但實際上我們都清楚,她害怕拖累我們。大姐見狀說:“大寶和小寶馬上就上幼兒園了,我和郭強要上班,接送兩個孩子現在是一個難題,媽,你去幫我們忙吧。”
聽大姐這樣說,媽媽才說:“聽說現在雇保姆挺貴的,要是這樣,我就去幫你們的忙,給你們減減負擔。”
天底下的父母都一樣,孩子還小時,他們總說將來要享孩子的福,等到孩子們真的長大了,真的要接他們去享福了,他們卻只愿意去吃孩子的苦。
媽媽賣了老家的房子,臨走的那天,鄰居街坊們一撥兒一撥兒地來送別,大家掛在嘴邊兒的一句話是:“總算是熬到頭啦,要去享福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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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在大姐家住了兩個月。某個周末的中午,姐姐給我打電話,說媽媽病了。
等我趕到天津時,媽媽掛了藥水剛睡著。兩個月不見,她整個人瘦了一大圈,白發也添了許多,遠不如在農村老家時的狀態。
這時,姐姐的兩個孩子呼叫著跑進來,這對雙胞胎非常調皮,大姐總說保姆難請,倒不都是錢的原因,帶過這兩個熊孩子的保姆不下3個,沒有一個能堅持到1個月的。看著躺在病床上的媽媽,我什么都明白了。
媽媽被孩子吵醒,這才看見我,趕緊說:“你怎么來了?是不是又請假了?我沒事,你快回去吧。”
晚上,媽媽執意出院回家,醫生一再囑咐注意休息,不能過度勞累。可是媽媽一進家門,哪里肯躺下休息,滿眼都是家務活兒。她不停地嘮叨:“這怎么才一天不在家,就這樣亂了。”
地板是臟的,廚房的水池子里放著一堆臟盤子,大寶和二寶的玩具被扔得到處都是,把家里弄得像剛慘遭轟炸過,姐姐都快懶成精了,連床上的被子都沒疊。我來得有些突然,姐姐跟在身后有些不好意思,我悄悄問她:“你家一直都這樣嗎?”她紅著臉點了點頭,說:“我和郭強老是加班,要是媽不來。我們幾乎連口熱飯都吃不上。”
難怪我到的那天,姐姐和姐夫那么怕我把媽媽接走呢。我早該料到是這樣的結局。在姐姐身上我算是看明白了,所謂的接媽媽來享福,不過是給自己找了一個免費又全能的保姆,如果是這樣,當初不如讓媽媽留在老家,遠離我們這些前世的債主,那才是真正的享清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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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媽媽的腰病犯了。思來想去,我決定把媽媽接到我那里生活。我不敢保證我能讓她過得多舒服,但我是單身,沒有孩子,早不賴床、夜不晚歸,媽媽和我生活在一起,怎么說都比在姐姐這里悠閑啊。
但我知道,經過這段時間,她心里很清楚,姐姐離不開她。所以,我只好編個理由騙騙她了。
我告訴她我得了很嚴重的胃病,醫生說要好好調理,否則會越來越嚴重,我工作忙,自己不能好好照顧自己。
聽我這樣說,哪怕大寶和二寶再哭鬧,她也堅決不肯住在姐姐家了。因為爸爸當初就是患了胃癌去世的,醫生說,如果能夠早點發現,早點調養,病情是可以控制的。她一直為此愧疚不已,更擔心身邊的任何一個人得這樣的病。
就這樣,我把媽媽接到了沈陽。我時時刻刻告訴自己,我是接媽媽來享清福的,不是來讓媽媽做免費保姆的。為了不讓閑不住的媽媽見縫插針地干活,我更加注意自己的生活細節,早起做飯,臟衣服及時洗干凈,東西不亂扔亂放,并騙媽媽說,我下班時可以路過一家副食商店,那里的蔬菜、肉食都很便宜,所以會每天順路買回來。我幻想著,這樣媽媽就可以享清福了。
但我的胃病,成了媽媽最大的心病。
自從媽媽來我這里,每天下班回到家,我都能喝上現成的養生湯,一周7天,頓頓不重樣。起初,我以為媽媽操勞了大半輩子,忽然閑逸,她也未必能適應,愿意煲湯就讓她煲吧,權當消遣。我一直以為,媽媽煲的湯除了味道好些,大概和我平日做的湯是差不多的,不需費什么工夫。可是,等我知道真相后才明白,盛在小砂鍋里的湯汁,濃縮了媽媽那么多的愛。
周末,我和幾個好姐妹相約出去聊天,回來時已是中午,我心想順路買些菜回家,就去了我曾和媽媽提到過的那家副食商店。事實上,這家店的蔬菜肉食并不便宜,我平時也極少在這里購物,除非像今天這樣順路。因為這家店離我家較遠,為了不讓媽媽找到我才那么說的。我挑了媽媽愛吃的南瓜和小白菜,剛想離開,忽然在人群中發現了媽媽的身影。
媽媽拎著一只筐,正站在一家清真肉攤前,拿起一塊牛腩細細查看,幾番討價還價后,付錢離開。我一路跟著她,見她又去買了西紅柿、蔥、桂皮等各種調料。
我沒想到,一個善意的謊言,卻害得媽媽每天跑這么遠,只為了一碗湯。她以為這里的蔬菜肉食最便宜,所以寧愿擠40分鐘的公交車;她答應我了來這里享福,怕我生氣,所以每天只為我做一碗湯。回想我每日只管自己喝得痛快,卻從未想過這碗湯背后的故事。
回到家里,媽媽一頭扎進廚房。洗、切、炒、燉,牛肉下鍋后,還要不停地變換火候,等到大半鍋的水熬成一大碗的時候,已是下午4點鐘了。
晚上,她給我盛湯,我想起白天的種種,喝下去的湯都從眼睛里流出來了。我多么想告訴她自己根本沒有胃病,但我說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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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在我這里住了小半年,我的體重直線飆升。她見我變得身強體壯,特別高興。又過了些日子,她提出想去弟弟那里住一段時間。
因為她知道弟弟那里更需要她。弟弟的新房要裝修,但他沒有時間跟進。媽媽就自告奮勇,因為當年爸爸就到處給人做木匠的活兒,她也跟著出去做過零工,所以對于裝修,她還是知道一些門路的。
裝修是一件很鬧心的事兒,經歷過的人都很清楚。我們都不愿意讓媽媽去受那份苦,不過媽媽已經做了決定,她很倔強,無人能說通,于是就拉著自己的行李箱子離開了。
兩個月后,裝修的事告一段落,我把媽媽從弟弟那里接回來,果然,不出意料,她變得又黑又瘦。我告訴她我的胃病徹底好了,不用她再費心熬湯,這次住在我這里,只管好好享清福就行了。
有一天,她實在閑不住,忽然問我:“你能讓我干點啥不?我現在過的日子和混吃等死有什么區別?”于是,我給她訂了一份報紙,把每天去樓下取牛奶的活兒分配給她。干完這些,她還是很失落,我建議她去樓下和叔叔阿姨們聊天,她說她不愿意見陌生人。
真的享上了清福的媽媽,卻每天都過得很不開心。
一天,她對我說:“你幫我找一份工作吧。”
我問:“你沒錢花了我可以給你啊。再說,外面沒有適合你的工作。”
她反駁:“我看物業雇的都是老年人,我掃樓道就行。你弟弟現在每月還房貸的壓力太大了,我想趁著身子骨硬朗的時候,幫他分擔一點。”
我不給她找工作,她就沿著大街翻垃圾桶找飲料瓶子。無奈,我只好去問小區物業,剛好他們想招一個保潔阿姨,負責收拾小區健身房的衛生,每月1500塊錢,媽媽一聽,欣然前往。
當上了城市上班族的媽媽又恢復了往日的干勁,每天早出晚歸,簡直把健身房當成了自己的家,物業主管實在過意不去,還給媽媽漲了100塊錢的工資,但媽媽自己只留了600塊,剩下的都寄給了弟弟。
周末,弟弟帶著女友來我這里,姐姐一家也從天津趕來,一家人難得聚在一起,但媽媽那天要上班,我們幾個一起做了滿滿一桌子的菜,然后一起去健身房接媽媽下班。小區舉辦了一場乒乓球比賽,健身房內格外凌亂,我們趕過去的時候,媽媽整個人都伏在乒乓球的案子上,擦得特別用心。我看見有一綹頭發垂下來,粘在她的臉上,她的工作服已被汗水浸濕大半。
那天是媽媽63歲的生日。她已如此蒼老,仍不肯享清福。
這就是我的媽媽。她含辛茹苦地培養了3個孩子,使他們擁有了一片天地。但她仍以“享清福”的名義,繼續在孩子們的生活中發光發熱。
我想起弟弟小時候寫過的一篇作文:媽媽就像飯桌一樣,彎下自己的腰,用她的脊背,為我們撐起生命所需的營養,默默地承受著我們的圍繞、我們的離開……
媽媽說,她這輩子最大的清福,就是看著我們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