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嚴父”的他
老馬,在我兒時的印象里一直是一個嚴父。
我最怕他眼睛瞪得溜圓唬我的時候,無論是在撒嬌還是無理取鬧,只要他眼一瞪,我就瞬間感覺自己快被嚇得尿了。
記得有一次從部隊回上海探親的時候,在大姑媽家做客,被問到一個幾乎所有的孩子童年時候都會被問起的問題:“你喜歡爸爸多一點,還是媽媽多一點?”
我的第一反應:“當然是媽媽啊!這還用問!爸爸那么兇!”
但是看了一眼正襟危坐在一旁一臉嚴肅的老馬,我咽了一口口水,很大聲地回答:“爸爸!”
大姑媽問:“為什么呀?”
“沒為什么!就是喜歡爸爸更多一些呀!”
好吧,說實話,是怕說更喜歡媽媽,會挨爸爸的揍。
剛從外婆家被接到部隊上跟爸媽一起生活的時候,按照他們后來的敘述,我完全就是一個小野人的德行。當時外公寵我這個唯一的外孫到了不講人性的地步,長牙的時候牙齦癢癢得不行,說要咬一口,外公就真把胳膊伸過來給我咬,我也就真的咬了一口,血都流了出來才滿意地罷嘴。
老馬顯然容忍不了自己的親生兒子跟野生動物似的。所以,那時候經常被他拎著耳朵關進廁所里反省,不說出自己錯在哪兒就絕不放出來,任憑我在廁所里怎么踹門、怎么撓墻和嗷嗷叫。
我至今耳朵很尖,經常開玩笑質問他:“是不是小時候被你揪大的?”老馬都會一本正經地看看我說:“招風耳是我們馬家的遺傳?!?/p>
“認真“二字的意義
記憶里,唯一一次老馬真正動手打我,是我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放學回家發現書架上的香蕉少了兩根,中午又只有我回過家,于是老馬問我:“香蕉是不是你吃了?”
我說:“沒有啊!”然后,老馬就真的火了:“吃了就吃了,但不能撒謊!”我說:“真沒吃!”然后就被打屁股了……還是用皮帶抽的,然后,那根皮帶本來也快報廢了,結果不小心給抽斷了……老馬,你不知道我那屬于屈打成招嗎?到最后嘴上被迫承認撒謊。老馬嚴肅地回答:“我只是想教你做人要誠實。我就是一個認真的人?!?/p>
好吧,我承認,如果每個人都有一個行走江湖的特殊技能,那么老馬的大招就是——認真!這兩個字幾乎貫穿了他的整個人生。
記得剛從部隊回到地方上的時候,他從一個作戰參謀轉成了一個紀委公務員,從來沒有寫過公務匯報材料的他,在新家支起那張部隊帶回來的破舊圓桌,整夜整夜地揣摩,重寫再重寫。我睡醒一覺了起來撒尿,看見那昏黃的燈泡依然亮著。所以老媽常說:“你爸這輩子最大的優點是認真,最大的缺點是太認真?!彼曰氐降胤缴瞎ぷ鳎恢北划斪隽藴缁痍牐睦镉袉栴}哪里去,搞好了就再接一個爛攤子。如果不是最后碰到一位好領導,趕上一趟末班車,可能這輩子就要以一個科長的身份終老退休了。
但我沒有資格說這話。爸媽之所以放棄本來要提拔到更高的軍隊職位,回到上海做了小公務員,完全是因為我。老馬不想讓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坐兩個多小時的汽車從部隊駐地到城里上學,他想讓我有更好的教育環境,所以爸媽加起來30年的軍齡,最后帶著3000塊轉業費回了地方,一切從頭開始。
我從來沒問老馬,是否因此而后悔過。我不敢。
在他背上的我
當然,也是因為他如此在意我的成長,所以,在青春期的時候免不了就發生了很多沖突,最狠的一次就是我們父子倆幾乎拔刀相向。
初、高中時候最流行的,是日韓那種劉海長到擋住眼睛的發型,反正就是爸媽怎么看不慣怎么來。老馬眼里,這發型就是“墮落”的代名詞。終于在又一次關于發型的爭執中,我們父子倆差點動手,我一怒之下,沖進廚房抄起了菜刀。
老馬氣得都顫抖了:“怎么!還想砍你老子?。?!”
比他氣得抖得還厲害的我一轉刀把,把菜刀遞到他手上:“你不是覺得我丟你的人嗎?砍死我再生一個吧!”
老馬被氣樂了……
像所有這一輩的人一樣,他們都把自認為最好的給自己唯一的孩子,很多時候也許簡單直接,顯得缺乏技巧,甚至有些笨拙,但沒人會否認,那里面包裹的,都是最深最深的愛。
結果沒多久,我就因為吃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上吐下瀉,不得不在半夜里去醫院掛急診。腹瀉虛脫的我站都站不住了,可讓當時已經差不多跟老馬一樣高的我,被他背下去,是一個絕對不會出現在我腦中的選項。況且前不久才剛動過手,那不等同于向敵人求助?我的自尊心不允許!一直到被老馬拉到背上,我依然還在掙扎,那感覺好屈辱……
老媽在旁邊說:“背你怎么了?小時候從車站下來要走好長一段路回家,你不想自己走,裝睡,還不都是你爸背你回家的。大了反倒不好意思了……”
可當時腦殘的我,脫口而出的卻是:“我肯定會還給你們的!”爸媽都搖搖頭笑了。
大概是舉頭三尺有神明,或者當時在心里賭咒發誓太狠,我還真就背回了老馬。他摔斷了腿,要回家靜養。家住4樓,沒有電梯。我說:“我背你吧!”結果這次換成老馬不好意思了,連連擺手拒絕說“不要”。
我一臉的壞笑:“嘿嘿,這不是父債子償,是子債兒子自己來償?!比缓笪揖筒挥煞终f地把老馬背了起來。就在那個時刻,我心里猛地驚了一下。
老馬1。75米,比我只矮幾厘米,可我從來沒有想到,把他背到背上的感覺會是這么輕,輕得甚至讓我難以置信。忽然意識到,他再也不能背我了,那一刻,眼里突然止不住的淚水就涌了出來。
他教我如何去愛世界
后來老媽走了,從此剩下了我們爺倆相依為命。
癌癥折磨著老媽,也折磨著我們全家的那幾年里,從治療方案到手術安排,老馬都要親自一遍遍地反復確認。最夸張的是,聽說蚯蚓可以做藥引,老馬就真的去挖了一桶來熬,那個彌漫開的味道實在是……聞一口都想吐上3天。老馬緊閉著廚房的門,在里面一邊嘔一邊熬。老媽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紅著眼圈說:“我覺得嫁給你爸,這輩子值了?!?/p>
一直到老媽過世的那個晚上,我平生第一次見到老馬顫抖著雙唇,淚流滿面,看著空空的病床,上面還有老媽剛躺過的痕跡和余溫,老馬一下子站不住了,只聽見他泣不成聲:“好好的人,怎么就這么沒了,我沒用,留不住你……”
鐘點工阿姨來家里打掃的時候,看見我房間里掛著媽媽的照片,問起了家里的事。我說:“我現在特別希望老馬找一個好老伴。”阿姨很驚訝:“你不會覺得對不起你媽嗎?”我搖搖頭:“從來沒這么想過,你沒見過我媽生病的時候,我爸對她有多好。我覺得一個人在世的時候,對她好才是真的好,人不在,做什么都沒用了。我覺得我媽挺幸福的,她也一定不想讓我爸這么孤單。”
阿姨想了想說,“你說得挺對,你也挺想得開。”這算是想得開嗎?我不知道。
只是你一抬頭,看見一個男人的背影,他陪你走過了你的孩提、青春和一半的人生,他把自己覺得最珍貴、最好的給了你。
我寫下這篇文章的時候,是老馬60歲的生日。
去年寫作最低潮的時候,我處在痛苦期,不想出門,不愿見人。老馬從沒說過什么,每餐的飯桌上,滿滿都是豐富可口的飯菜,當我想跟人說說話的時候,他隨時都在。
他用他愛我的方式,教會我該如何去愛這個世界。
我曾經有過很多偶像,我也曾離開這個男人身邊去追逐偶像的身影,可是到頭來,發現唯一真正可以讓我從心底里崇拜的,其實就是一直陪著我長大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