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安從未見過祖父,他腦海里對祖父的印象,都來自祖母瑣碎的回憶。
解放前的一個傍晚,勞作了一天的祖父,披著漸沉的暮色回到家。懷有身孕的祖母正在灶間做飯,搖著粗瓷鹽罐說沒鹽了。祖父瞥了一眼鍋里清亮亮的菜湯,輕嘆一聲說:“我這就去買。”祖父推門而出,祖母追到門口,見他的身影已融進夜色里。誰知祖父這一去,再也沒有回來。
那夜,祖父和村里的幾十名青壯年被抓了壯丁。又過了一年,聽逃回來的村民說,祖父所在的部隊撤退到臺灣,一灣淺淺的海峽,成為阻斷親情的天塹。自此,思念穿越半個多世紀的月光,化做祖母心頭的一顆朱砂痣。
祖母帶著年幼的父親,生活的艱難可想而知。她總是在想,那天晚上,如果祖父不出去買鹽,或許能躲過這場劫難,這個念頭撕扯著祖母的心,讓她痛悔不已。
隨后的幾十年,只要聽說七里八鄉有人從外地回來,祖母總要拉著父親前去探詢祖父的情況。盼了一年又一年,滿心期待卻又無限失望。
后來,父親娶妻生子,再后來就有了吉安和弟弟。祖母對吉安最為寵愛,她說吉安眉眼間有祖父的英氣。因而,自吉安懂事起,祖母就坐在舊式的藤椅上,給吉安講那些陳年往事,故事的主角永遠只是祖父。
家人圍坐在一起吃飯,祖父的位置是空的,桌上擺一副碗筷。偶爾,一陣風推開門,祖母慌忙朝外望,仿佛祖父剛剛外出,隨時可能回家。
到了上個世紀80年代末,吉安從報紙上看到臺灣老兵回大陸探親的消息,叫喊著飛奔回家報信。凍結多年的冰層,頃刻間化為一溪春水,滋潤著祖母干涸的心田,她的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此后不久,鄰村有一位老兵返鄉,吉安的父親找到他,遞上一封長信,請他幫忙打聽祖父的下落。
又等了10年,春暖花開燕子回時,終于盼到海峽彼岸的來信。吉安打開信,念給祖母聽,原來,老兵通過當地的同鄉會,輾轉找到失散多年的祖父。流落在異鄉的祖父,這些年來一直孤身一人,而且疾病纏身,晚境甚為凄涼。信里還說,祖父的身體狀況很差,因此,返鄉一事只能待以后再說。
信還沒念完,祖母已泣不成聲,一面用拐杖搗地,一面絮絮地說:“他一個人,這些年怎么活?”吉安偎在祖母身邊,握著她那滿是褶皺的手,心里有說不出的酸楚。
花開花落,幾度春秋,這一等又是5年。祖母老了,她坐在夕陽下,一聲聲念著祖父的名字。吉安的父親下定決心,變賣家里的物什湊足路費,辦理赴臺探親的手續。他對祖母說要把祖父接回家,過上一個團圓年。父親用柔軟的紅綢布,包一捧故鄉的土,放進隨身的背包里,踏上了漫漫尋親路。
在那位老兵的幫助下,費盡幾多周折,終于見到了從未謀面的祖父。80多歲高齡的祖父已是白發蒼蒼,被疾病折磨得形容消瘦。祖父佝僂著腰,緩緩地打開紅綢布,用手指捏起一小撮故鄉的泥土,放進嘴里。父親“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喚一聲“爹爹”,隨即哽咽落淚。
父親著手辦理返鄉的手續,沒想到,就在這時,祖父的病情急劇惡化,住進了醫院。祖父自知來日不多,對父親說他失了“鹽”,讓祖母空等一生。他走后,要魂歸故里,與祖母相聚。
半個月后,祖父懷著無盡的思戀與遺憾,離開了塵世。料理完后事,父親帶著祖父的骨灰返回家鄉。
那天清晨,接到父親的電話后,吉安和弟弟就出門掃雪。雪紛紛揚揚地下著,天地間一片白茫茫,村民們聽說祖父要回來,都加入了掃雪的隊伍。凜冽的寒風刮在臉上生疼,他們的手凍僵了,腳凍麻了,但沒有人肯停下來歇上一會兒。
雪不停地下,整整掃了一天的雪。天漸漸黑了,村口有人在喊“來了,來了”。這時,一輛車緩緩地駛過來,村民們站在兩旁,讓出一條路來。父親下了車,抱著藏青色的骨灰壇,還有一袋買了60年的鹽,一步一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在路的另一頭,祖母穿著絳色的棉襖,盤著高高的發髻,倚門而望,恍惚又回到多年前的那個夜晚。祖母喃喃地念道:“回家了,回家了……”淚水順著臉龐淌了下來,她抬起手背去擦,卻怎么也擦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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