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記憶里的母親,是個粗糙肥胖的女人。夏天一件劣質(zhì)的大汗衫,冬天一件破舊的大棉襖,裹著她臃腫的身體。一年到頭趿著雙拖鞋,腳好像總也抬不起來,踢踏踢踏的聲音,響遍家中每一個角落。以至于很多年后,她一想到母親,耳邊便是拖鞋踢踏踢踏的聲音。
母親在接連生了兩個丫頭之后,到處躲避著又生下了她,這使一心想要個兒子的母親無比絕望。而父親,偏偏在她一降生就去世了。姑姑們都說是她克死了父親,讓母親把她趁早送人。母親卻不理。只是,從她記事起,母親就沒有正眼看過她。5歲之前,她沒有自己的名字,母親高興的時候,叫她“三丫”,不高興的時候,叫她“多頭兒”。直到去學校報名,老師讓取個名字,母親隨口便說,就叫多多吧。
齊多多,在她逐漸開始懂事之后,她就對這個名字充滿了厭惡。同學們叫她,她不應,鄰居叫她,她裝作沒聽見,低著頭跑開。她敏感的心,就像一朵小小的蓮,躲在荷葉下小心翼翼地生長著。
怨恨只能暗暗的,埋藏在心底。她把自己扮成一個很乖的孩子,輕手輕腳地走路,飯桌上總是低著頭,母親的碗一空,不待開口,她已眼疾手快地接過,重新盛上一碗。自己做飯洗澡洗衣服,破了的衣服也能補得細致熨貼,學習上更是從未讓母親費過心。
這樣的乖巧和懂事,也只是想換取母親一點點的關(guān)心和寵愛。她只希望母親的目光能變得柔和溫暖一些,哪怕母親慈愛的目光肯在她身上停留一分鐘——卻從來沒有。
只有在母親睡著的時候,她才敢仔細地看看母親,母親的頭歪向一旁,手里還拿著她要交的學雜費通知單。母親的臉粗糙干裂,眉毛中間鎖著一道深深的印痕,頭發(fā)凌亂地糾結(jié)在一起,枯黃而干澀。母親的臂膀已經(jīng)變形,粗大而結(jié)實,那都是長期勞作的結(jié)果。她的心忽然又酸又軟,禁不住想去擁抱一下母親,卻不敢,只是把母親的雙腳輕輕放平在沙發(fā)上,拿過毛毯,蓋在母親身上。
2
塌鼻,小眼,矮胖,皮膚黝黑,她像個丑小丫,自顧自地生長著。而母親,似乎也完全忽略了她。她的衣服是姐姐們穿剩下的,到后來,她的身材再也穿不進姐姐們的衣服,母親才丟給她20塊錢,讓她自己去買衣服穿。
她捏著那20塊錢上街,在一家賣絲巾的商店里,再也挪不動腳步。那時候正流行系絲巾,長長的絲巾,隨意地在頸間打個結(jié),飄逸美麗,風情無限。班上的女同學每人都有一條,有的甚至不止一條,只她沒有。那家店里,正好有一款玫瑰色的細紗絲巾,她圍在頸間,絲巾襯著她的皮膚,眉目之間,好像忽然就多了幾分美麗靈動。她在那家店里出來又進去,反復幾次,終于忍不住,用18塊錢買回了那條絲巾。
一路歡天喜地地回家,進門時母親正坐在沙發(fā)上數(shù)一沓零碎的毛票,她跳著進來,還沒來得及跟母親炫耀,一只玻璃杯已迎面飛過來。茶杯貼著她的眼角飛過去,在門框上碰得粉碎。母親惡毒地拿起剪刀喀嚓喀嚓幾下,便把絲巾剪成幾根碎條。
她呆呆地望著瘋狂的母親,說不出一句話。直到姐姐驚叫三丫你流血了,她才發(fā)現(xiàn)鮮血正順著眼角往下淌。母親呆了一呆,又哀嚎著喊:“天殺的,你一個人享福去了,給我留下這幫祖宗,想逼死我啦……”母親扯著她便往醫(yī)院跑,見了大夫就哭了:“趕緊幫我家三丫看看,有沒有傷著眼睛?”母親跟著大夫前前后后地跑,直到確定她的眼睛沒事兒,母親才癱坐在地上,又哀嚎起來。
那道傷疤留在了她的臉上,半寸多長,像一只蜿蜒的蚯蚓,伏在她的眼角。本來尚有幾分清秀的臉,因為那條傷疤,又添了幾分丑陋。而更深的疤痕,卻刻在她的心里,那是對母親的恨。她從此就對母親冷了心,再不渴求母親的體貼和溫存。
3
18歲,她在離家千里之外的城市讀大學。是發(fā)了誓不回家的,每個月,母親會按時寄來300元的生活費。有時,她也有簡短的信寄回去,寥寥數(shù)語,不外乎學英語想買個MP3,或者又買了新教材,要求再寄來多少錢。她有一個小本子,母親的每一張匯款單,她都詳細地登記數(shù)額和時間。是的,那是她欠母親的債,早晚有一天,她會如數(shù)還上的。
她聽姐姐說,母親開了一個修自行車和摩托車的鋪子,自行車打一次氣兩毛錢,補個摩托車車胎兩塊錢。她不知道,這份男人做的活,母親是怎么做的。這讓她每次花錢時,心里總是顫顫的。
大三那年冬天,她因為感冒沒有及時治療,引發(fā)了肺炎。一個人躺在醫(yī)院里,特別想家。電話打回去,兩天后,母親竟風塵仆仆地來了。門被推開的一瞬間,她忽然就愣住了。呆呆地愣了幾分鐘,她才醒過神,原來眼前這個頭發(fā)花白面容憔悴的老太太竟然是母親。她沒想到,三年的時間,母親竟老了那么多。
母親仍然那么潑辣,輸液時護士幾次都沒把針頭扎進血管,母親便急了,一把推開那個護士,憤怒地大嚷:“我閨女不是讓你們拿來做試驗的!讓你們護士長來……”聽母親難聽的方言把病房吵成一鍋亂粥,她內(nèi)心羞憤無比。她拉開母親,埋怨她:“你就不能忍讓一下,這是醫(yī)院不是咱家。”母親剛坐下:“馬上又蹦起來,這是忍讓的事情嗎?不是自己的孩子當然不心疼!”
她一下就怔住了,心疼,原來,母親一直是心疼自己的,只是自己,始終都不知道。
4
她大學畢業(yè)時,兩個姐姐都已經(jīng)出嫁。她回到那個小城,找了一份安穩(wěn)的工作,和母親一起生活。這年母親63歲,步履已顯老態(tài)。在她面前,母親不再有從前的威嚴和潑辣,變得謙恭而卑微。
她自己能賺錢了,賺的第一筆錢,她去整了容。眼角的疤痕沒有了,面容嬌美身材修長。她買各種名牌服裝,買昂貴的化妝品,隔三天做一次發(fā)型。她驕傲地在母親眼前走來走去,像一只美麗的鳳凰。她想證明給母親看,她眼里那個多余的丑小丫,其實有多么漂亮。
母親的目光,有意無意地,總會追隨著她,她新買的衣服,她變換的發(fā)型,她在電腦前發(fā)呆的背影,都落滿了母親慈愛的目光。她卻記著母親從前的狠心,感覺到母親注視她的目光時,總是執(zhí)拗地,給母親一個決絕的背影。
每天,母親早早起床,到菜市場買回新鮮的蔬菜水果,為她熬小米百合粥,為她攤薄薄的煎餅。母親做一頓飯需要的時間越來越長,還把廚房弄得亂七八糟,像開了雜貨鋪。那一次,她請男朋友來家里吃飯,母親做的青椒炒肉里,竟然吃出了一只蟲子。
那天,男友走后,她終于跟母親發(fā)了火:“那么大的蟲子你都看不見嗎?你就是見不得我好故意添亂是吧?”她歇斯底里地喊著,郁積多年的怨氣在心底波滾浪涌。直到看見母親眼里涌出的淚水,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
母親嘴角顫抖,只說了句:“等你有了孩子,你會懂的。”
兩天后,她下班回來,不見母親。以為母親去買菜,一直到晚上八點,仍不見回來。她便慌了,小區(qū)花園,菜市場,附近的街道,都找遍了,就是不見母親的身影。發(fā)動了所有的親戚朋友去找,最后,甚至報了警。
那天晚上她像一個茫然無助的孩子,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看見老太太便上前拉住人家看,哭著請求每一個過路的人幫她找一找她的母親。她的情緒完全失控,她從來沒有意識到,原來那個邋遢、粗糙、從來沒有正眼看過自己的母親,對她竟如此重要。
母親最后是被警察送回來的,母親很歉疚地嘮叨著說:“怎么平時走的好好的路,突然就改了呢?”原來,從菜市場到家的那條路,因為修暖氣管道,暫時改道了,母親就迷了路。警察責怪她說:“你母親有很嚴重的糖尿病,視力已經(jīng)很微弱了,你還讓她到處亂走?”
她呆住,忽然落下淚來,她不知道,視力微弱的母親每天是怎樣摸索著走向菜市場,又是怎樣摸索著給挑剔的女兒淘米洗菜,而她,竟然一直都不知道母親病得這樣嚴重,竟然還埋怨母親沒有把菜洗凈……
她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自己的母親,母親的目光有些茫然,眼睛里卻是欣慰的笑。她終于懂得了母親那些追隨她的目光——她只是想在失明之前,把女兒的樣子牢牢地記在心里。她終于知道,在母親眼里和心里,她永遠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兒,一直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