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小七最愛吃老媽做的糖醋藕夾。
上大學隔幾個月回去一次,往往是票還沒買,菜單就列好發(fā)回家去。后來工作在外地,買不到新鮮藕,每次都讓老媽背幾節(jié)來下鍋。外面餐館里也有藕夾,但小七從來不屑一顧,“和我媽的手藝比,差遠了!”
到底怎么個好吃?小七“哎呀”一聲剛想說,口水倒先涌出來。
嫩生生的脆藕去皮、切片,在每個薄片側面再劃“半刀”,使藕片一半斷開,一半連著。用筷子把和好的精肉餡兒輕輕塞進脆薄的藕片里,肉少了不香,肉多一丁點兒或者用力大一點兒,藕片就會斷。按小七的標準,一節(jié)鮮藕切成3到5毫米寬的薄片,至少要切出30片,每片還要再劃那最難的“半刀”。算下來,小七一次吃三節(jié)藕,耗在案板上的功夫就得讓廚子頭大。
別人做藕夾哪肯那么下功夫,兩塊厚厚的藕片夾點餡兒,拍粉掛糊下鍋炸熟而已。可是小七嫌面糊過多、口感過“粉”的藕油炸太膩,謝家的藕夾只能如此精心侍弄,每一片都不沾面粉,下鍋小火慢炸,把潔白的鮮藕炸得兩面微微金黃。這一番功夫還不夠,最后還要另起一口鍋,讓藕夾們次第飛入早先調制熬好的糖醋濃汁里。
謝小七所愛的糖醋藕夾,就是這樣一道很多滋味的菜,有葷有素、有酸有甜,要烈火烹油、要小火熬醬,要足夠的愛、足夠的耐心、足夠的時間,才能讓這些滋味恰如其分地融在一起,走遍天下,獨一無二。
天下惟有自家廚房肯花幾個小時做這道菜。小七念念不忘心中的糖醋藕夾,她想把爸媽接來一起生活,天天都能解饞。
這種生活來得很快。小七懷孕,謝媽媽背著一大包鮮藕就來了省城,迅速把一切打理得熨帖妥當,從吃喝到瑣事,處處讓小七感到“這才是家嘛”!
但問題接踵而來。
先是東西找不到。小七發(fā)現(xiàn),放在客廳櫥頂?shù)陌拙茮]了,不久在廚房菜柜的角落出現(xiàn),老媽說:“酒不是應該放這里嗎?”印尼咖啡和日本咖喱都找不見,連香港買的片糖和粟粉也不知所蹤,老媽一臉無辜:“不認識啊……不過上次有些瓶瓶罐罐我給你收起來了。”秩序還在,有些東西卻亂了。要掛的襯衫被一件件規(guī)整地疊放起來,夏天的裙子和冬天的棉衣整整齊齊地混在一起,洗臉毛巾被當成擦手毛巾扔進洗衣機。
不對勁的地方還有很多。小七習慣每周請小時工打掃一次,老媽一來,怎么也不讓人家上門,“我都來了,要她干嗎?”以前小七總安排些聚餐,自從老媽來了,一頓也不許在外面吃,“多不干凈!”
美味的家鄉(xiāng)菜漸漸顯得平淡。成年了的孩子再回到媽媽的懷抱,居然就像藕片夾肉餡兒,需要一點一點地塞進去,越想要藕片薄得貼近,越需要細心努力地維系。盡管雙方搭配在一起有著普天之下最好的滋味,但烹制的過程絕沒有那么輕巧。
藕片的韌勁兒是有限的,酸甜滋味是交織著的微妙感覺——就像小七的生活一樣。
那天老媽干了兩件事。第一,她認真洗完了小七一件新買的羊絨衫。這件標明“只能干洗”的衣服被老媽放在溫水里泡著,用手搓洗,然后用洗衣機甩干,懸掛在陽臺上暴曬了一下午。第二,她爬上爬下,把布滿灰塵的紗窗門拆洗了一遍,墻旮旯里的灰也趴在地上擦干凈了。
小七晚上一回家就急了,一串問話奪口而出:你怎么能自己洗門呢?上上下下還爬凳子,摔下來怎么辦?趴在地上干活,站起來頭暈怎么辦?就不能請小時工來打掃嗎?實在不行也等我回家再洗啊?你逞什么能啊,有必要嗎?這個羊絨衫不需要洗啊,你知不知道這件衣服只能干洗不能下水的,要3000多塊錢呢!你洗之前能不能問我一聲啊?非要干那么多活兒干什么,有空不能看看電視嗎?
一籮筐抱怨砸過去,老媽卻在廚房專心切菜,背對著小七,一言不發(fā)。
手頭的事情終于忙妥,老媽好像突然恢復了聽力。她連忙把刀放下,轉過身來,像孩子一樣雙手舉起,擺出投降的姿勢往后躲:“是是,是我不好,你別生氣了,氣壞了身體。你看,我給你做了什么……”
“哎——呀!”小七一看,眼淚倒先撲簌簌地落下來。
案板上,齊齊放著百十個藕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