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安上電話,對于我和妻子來說只是高興,而對于母親來說,便是十二分的新奇了。
母親別說聽過電話,連見都沒見過。
母親沒念過書,大半輩子待在農村,世面見得不多。住到城里來,也是拗不過我好說歹說讓她到城里為我帶娃兒!
母親不喜歡城里的生活。不喜歡墻上貼的畫,不喜歡花花綠綠的地,不喜歡進廁所找不到—點兒要方便的感覺。她說城里人住的房子像火柴匣子。她尤其不喜歡人與人之間門關得那么緊,心與心封閉得那么嚴。有一天母親問我:“對面那人家姓啥?怎么不見來往過?”我便說我也不認識呢!母親這時候就流露出一種深深的失望和驚訝。
母親極喜歡的去處便是陽臺。黃昏的時候母親就倚在陽臺的一角,朝著意念中鄉下的方向呆望。那時候夕陽照在母親蒼老的臉上和花白的頭發上,母親便有了馬致遠詞里的那種凄涼。
我知道母親是孤獨的。那種孤獨來自她對一種生疏的幸福無法介入。我理解母親的孤獨,但我又實在不愿兒子從一種幸福里失去平衡——這時候我發現每個人在自己的母親與兒子之間去選擇愛,人性會顯出某種殘忍。
我寫字臺上的那部精巧的乳白色電話不時地鳴響,當然都只是我和妻子的電話。在電話那頭出現的人,沒有人認識我的母親。我鄉下的兄弟們也沒條件給母親打電話。有時候母親也偶爾接一次電話,但往往是應上一句后話筒便傳到了我或我妻子的手上。當我與人通話的時候,母親便呆呆地立在一旁,好奇地看,然后眼里是一片曠遠的失落。有一次我突然像明白了什么,當對方掛上話筒之后,我把聲音提得高高地說:“我母親身體還好呢,謝謝你對母親的問候……”這時候,我發現母親的眸子亮亮的,臉上的皺紋一下子舒展開來。雖然,那一瞬間母親的孤獨在我心里更沉重地彌漫開了,但我分明找到母親在希冀什么了——就像我能懂得一只在精致的鳥籠里禁閉了許久的鳥會渴求什么一樣……
那天我回單位找一位女同事,我向她講起了我的母親。告訴她我母親喜歡嗑南瓜子,喜歡梳那種老年人往后攏的髻髻頭,喜歡聽旦角兒唱的黃梅戲,還喜歡說一句口頭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窮窩”。然后我交給她我家的電話號碼,告訴她我母親很孤獨。讓我沒想到的是:那位女同事接過我的電話號碼時,眼眶里居然盈滿了晶瑩的淚水!
這天黃昏的時候,我家的電話鈴聲驟然響起,我接過一聽,便急切地喚:“媽,您的電話,您的電話!”
母親聞聲走過來,用一雙驚喜而疑惑的眼睛望著我,訥訥地竟不敢靠前。我把聽筒塞進母親的手里,一字一頓地說:“媽,您聽,是您的電話!”母親把聽筒靠近耳畔,這時候我發現母親捧著聽筒的手在微微地顫抖……
我默默地退出房間走到母親經常呆呆佇立的陽臺上,面對家鄉的方向,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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