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古今中外,總是把雪視做真誠、純潔,祥瑞的象征。每當冬季那片片雪花在我面前飄落的時候,一種淡淡的悵惘便涌上我的心頭。
我和你初次相識,是在一個初春落雪的日子。那次,我調到團衛生隊不久,你在團里的電影組工作。一天,我從軍教導隊學習歸來,你則剛剛參加完軍里的學習毛著積極分子代表大會。長途汽車在中途拋了錨,我們結伴沿著羊腸小道,趕回位于沂蒙山腹地的部隊駐地。
在軍里,我列席聆聽過代表們的發言。由于時處那“史無前例”的特殊時期,發言難免有空洞矯情的通病。唯有你卻娓娓陳述了怎樣照料撫養了一個父母相繼病逝而舉目無親的孤兒的故事。那情真意切的敘述,扣動了每個與會者的心弦,也理所當然地喚起了我對你的好感。加之你春風般熱情真誠的秉性,短短十幾里路的行程,已消彌了我們之間的陌生心態。
部隊開赴沂蒙山區,在承擔在大山肚子里挖坑道的任務前,曾在一個荒僻的農場屯墾種稻。戰士們一天到晚踏著初春的冰凌水,往育秧田里撤施著肥料,一天下來渾身汗臭夾著糞臭,累得賊死。最使那些嗓音剛剛變粗,隔三差五要往被褥上涂畫“地圖”的小戰士們難耐的,還是幾十里闃無人跡的孤寂索寞。于是聽廣播喇叭里你那圓潤甜美嗓音播送軍墾快訊,便成了一種美好的精神享受。沒有黨員骨干在場時,有的戰士便捏起嗓子學你的聲調,甚至連最規矩的新兵也跟著起哄。那天,為解除路途跋涉的辛苦,我在一路亂侃中竟脫口說出這事。我隨即感到失言,這種事對一個女孩子該是如何粗俗。我想象你會羞赧,會嗔怒,像每一個女孩子一樣。你凍得通紅的面頰上卻只是掠過一抹紅暈,略一沉吟大度地說:“我在有關衛生心理的書上讀到過,象他們這樣正處在青春發育和成熟期,偶爾私下說幾句有關異性的調皮話,只是性意識的正常表露和宣泄,不值得大驚小怪?!蔽規缀躅拷Y舌,驚詫地偷眼望著你那娃娃臉型上的莊重神色:你從哪兒學到這些高深莫測的理論?而且天知道你這個整天和麥克風放映機為伍的女孩子,什么時候竟然闖進了我們醫學的門庭?
后來你還認真叮囑我,這事不要再隨意傳播,因為在那個年代里,這類不“突出政治”的話語,足以毀掉那些小戰士的整個政治前途!這天,你認真和我相約,要求借閱我的醫學書籍,并懇請我幫助輔導,指教。
那時部隊的政治環境,業務人員在政治進步、職務提拔各方面,都處于“十二金釵副冊”的尷尬地位,以至有“技術越學越精,職務板上釘釘”的說法。我想不通你為什么偏偏看上這條冷板凳?聽到我的詢問,你輕輕感喟到:“我特意問過一些有經驗的醫生,像那孩子父母的病,若能及時治療不會有生命危險。要是這兒有座醫院,有稱職的大夫該多好!”
望著你痛楚的目光,我不禁霍然省悟,你的心已隨著飛舞盤旋的雪花,飄落進山區萬千農家,滲入這瘠薄貧困的土壤。
返回軍營后,每個星期,你都準時來衛生隊借閱書籍。因怕領導追究,你不敢把書帶回組里。你學得艱難,辛苦。雖然我不相信在這沒有任何教學設施的衛生隊,僅憑有限幾部工具書,會將一個毫無醫學根基的人陶冶成合格的臨床醫師,但卻不能不被你虔誠執著的精神所感動。倒是對于醫學的共同摯愛和追求,使我們兩顆年輕的心靈,在長期真誠的交流中,不時碰撞出灼熱的火花。在你誠實的目光里,我不止一次讀到令人心顫的信息。
我還未來得及向你剖露自己的真誠感情,卻驀然傳來了你復員的消息。那是一個陰霾低垂的日子,當我趕去為你送行,載運復員戰士的汽車已沒入遙遠的山垣。聽說部隊臨時做出讓你復員的決定,是因為為你整理先進事跡的人意外地發現你精心照料的,竟是兩個下放改造的右派分子的遺孤。此外,還有人報告了你走“白專道路”,潛心鉆研醫學的行徑。
從那以后,我們只是靠頻繁的書信布達彼此的境遇。一年后,傳來你參加文革后的第一屆高考,被醫科大學錄取的消息。我寫了長長的一封信,祝賀你實現積年的夙愿。信末,特意附上唐朝詩人劉禹錫那首寓意深長的《竹枝詞》:“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岸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情)卻有晴(情)?”
我急切地盼望你的回信,盼望那期翼已久的回應。然而在書信中,你意外地婉言相告,說我們若結合注定不會美滿,你的心已另有所屬。
雖然,我長期未悟出你這決斷的隱衷,卻始終不相信戰友們做出的我在新時代《秦香蓮》中扮演了男性悲劇角色的推斷。不久,我也退役離開了沂蒙山區。我們從此再未獲得重新晤面的契機。終于,我有了一個知痛知暖的妻子,有了一個和諧溫暖的小巢,完成了組合家庭這一人生必修課題。但是在這溫暖和諧中,我常常感到一種難以彌合的遺憾。你的離去像一片冰冷的雪花,雖然在記憶中漸漸淡遠釋融,卻在心底凝結成一種滯重的冰凌。
去年冬天,我參加省里組織的醫院工作檢查團來到沂蒙山區檢查,下榻在一座縣城。天色向晚時,窗外飄起稀疏的雪花。我正悵然傍窗而立。一個滿臉精靈的小司機不由分說把我請上汽車,徑直開到縣城最大的餐館。我走出汽車,你意外地站在我的面前。你輕聲向我招呼,隨著顫抖的尾音,那雙依然明亮的眸子里,倏然閃起了婆娑的淚光。
幾年前我就依稀聽說你畢業后的去向,你像一滴清亮的水珠,在知識天宇中升華結晶,又如一片戀舊的雪花復歸沂蒙,聽說就在這個縣一個鄉衛生院工作。我曾不止一次苦苦瞑思:做為一個理性已經成熟的女性,你回沂蒙就是為了償還感情的夙債?
你終于平抑了自己的感情,落落大方地邀請我在餐廳一張雅致的桌旁落座。桌面上錯落雜陳著沂蒙山區出產的全蝎,日照??谶\來的對蝦、還有海參,魷魚等各種名貴菜肴。你雙眸隱在朦朧燈影里,頻頻舉杯向我敬酒,邀我吃菜。
多年的行政生涯使我久諳“杯子一端,政策放寬”,“菜上三道,批復生效”的餐桌文化,但從來從骨子里厭惡這種作風。我實在難以接受,當年那個白雪樣純潔的姑娘,竟然也學會了使用這種庸俗的武器。
我默默思忖你的用意。我雖只是小小的處級干部,可幾年來卻也接待過不少聯絡人事調動的人。這些年沂蒙山區雖然發生了明顯變化,人們飯桌上不再有昔日的菜糊糊和摻糠煎餅,簡陋的茅草屋也正被磚瓦房舍替代,可是貧窮的痕跡依然觸目可見。鄉鎮衛生院房屋簡陋,設備落后的現狀,更使任何希望在專業上有所造詣的醫務人員望而生畏。你是否也是在做上調的努力?我關切地望著你眼角已明晰可見的魚尾紋,尋求工作變動對你似乎無可指責,作為文革后第一批本科畢業生,你本可分到條件優越的醫院。你為山區已付出得太多。我愿為此竭盡力量,哪怕僅僅是做為舊日的一個戰友。
你終于話入正題,但并未說自己,說的卻是自己的衛生院。你說,那衛生院房屋大都建于六十年代,雖經縣鄉兩級努力又建起了一座簡易門診樓,其它房屋仍是難以繼續使用的危房。因地方財政緊張,雖經多方籌措,要翻蓋所有的房屋仍差幾萬元的缺口沒有著落。你希望我能幫助轉求帶隊的省廳領導幫助解決這火燒眉毛的事兒。
你似乎早看出我對酒宴的不以為然的神情,自我解嘲地轉動著手里的酒杯說:“本來求老戰友辦事不該動用酒肉攻勢,可又怕離開這‘一端就靈’的招兒誤事,不得已出此下策。好在花銷都是從個人工資袋里省出來的,不會玷污老戰友的清名!”我相信你話語的真誠。望著你寒傖的舊式黑呢外套,和這桌豐盛的酒宴,我心中不禁涌上一種辛辣,酸楚,灼熱相互摻雜的感情。
我關心地問你:“你真打算在這兒長期干下去?”你沒回答我的詢問,卻輕輕問道:“你還記得當初那孩子嗎?那時當地沒醫院,只能托人到幾十里外的縣城拿藥。藥拿回來,病人已死去多時。藥喂到嘴里又從嘴里流了出來。孩子卻還是一勺勺的喂個不停。他總認為只要喂下藥去,父母就還能活。后來才知道,藥拿回的及時也沒用,那些僅僅根據當地人經驗拿的藥,根本不對癥!”你幽幽地吐出一口氣又繼續說。你也真想換一個能提高業務水平的環境,卻又丟不下經營了七八年的醫院。而且在這里,你已有了丈夫、孩子和自己難以舍棄的事業。你的語氣,神態格外平靜,但從你那雙已不再年輕的眼睛里,我分明看到了當年那種純真、火熱的神彩。我想,這貧瘠的山區應該感到幸福,因為它得到了一顆真誠心靈的不移癡情!
我深情地望著窗外那迷人的雪景。雖然離別沂蒙山已久,我仍清楚地記得每逢瑞雪飄臨時,房東大娘就會滿面春風地嘮叨諸如:“今年麥蓋三重被,明年枕著饅頭睡?!薄敖衲甏笱┓忾T,明年糧食滿囤。”的喜慶話兒。我曾不止一次感慨,那無暇的潔白晶體竟有這樣一付火熱心腸,它們著意從天外趕來,就是為燠暖山區的企盼和希望!
分手時,已是街寂人靜時分,滿天雪花像要將街道房屋裝飾成玉琢銀鑲的晶瑩仙境似的。
我久久佇立街頭,目送你的身影漸漸遠去,沒入無垠的風雪深處。雪地上那行明晰深沉的足跡牽動著我綿綿不絕的思緒和聯想,我覺得我的心境重又像一片初春的雪花一樣純凈,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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