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常說,夜路走多了,總會遇見鬼,你信嗎?反正光耀師傅是信了。
光耀師傅可是這白沙鎮(zhèn)最好的泥瓦匠,四十左右年紀(jì),力氣壯健的能扳倒一頭大牯牛,膽子大的在三四層高的房梁上走,也不會頭暈?zāi)垦!6腋苫钸€不偷懶,沒有大師傅的架子。
過了冬至就快要農(nóng)歷過年了,農(nóng)戶家里都釀著成缸的米酒,這造新房的紅軍家里是釀了兩大缸的上好米酒。紅軍將酒篘放在酒缸里,濾去酒糟,舀來便好喝。房子是再過幾天就好叫木匠來上梁了,酒呢,一缸也快見底了。
紅軍拿出一副他祖上留下的酒榨,將酒糟倒進(jìn)槽里的紗布內(nèi),包好,放上木板。面對著那塊兩三百斤重的青石板,那幾個泥工、小工是端不上去的,只好吃罷晚飯回家。只見光耀師傅面不改色“嘿”的一聲,將青石板壓在木板上,酒糟內(nèi)殘余的酒便會透過紗布濾出。望著那滴在盆子里的紅曲酒,光耀說:“這酒真好入口,色澤也是這樣紅艷,就像是月季紅。”
“我看這酒的顏色像海棠紅,來,我陪你再喝一碗,反正晚上又不要干活,喝了還好睡覺一些。”紅軍說著又將兩人酒碗內(nèi)的酒舀滿。
女主人秋霞說:“我看都不是,我看這酒的顏色像胭脂紅。”
“我看像是映山紅的顏色。”小主人小凡說。
小凡這么一說,大家覺得這品紅色的紅曲酒,還真跟映山紅的顏色差不多。
“咕”光耀喝了一大口,突然說:“有酒醡,是沒酒榨:沒酒醡,是有酒榨
光耀這么一說,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小凡非要向光耀伯伯問個究竟。光耀向小凡說:“這是講以前人們家里條件不好。有的人家里有酒可以醡,但他家里卻沒有榨酒的器具;有的人家里沒有酒可以醡,但他家里卻有榨酒的器具。現(xiàn)在家家戶戶條件這么好,誰還會在乎榨出酒槽里的那幾斤酒。你家倒好,還有這一幅古董。”
“噢”小凡似懂非懂的點(diǎn)點(diǎn)頭。
“小凡,你都十歲了,我像你這么大的時(shí)候,都會放牛了,那個時(shí)候小孩子多,牛也多,只是新房子沒這么多。山坡、草地、池塘邊,把韁繩一圈一圈的盤在牛角上,任它自己吃草去。夏天,還可以到泥塘里摸螺螄、抓泥鰍。有一次,我兩手在泥塘里摸了一通,結(jié)果一提出來,一只手上抓著一條水蛇,一只手上夾著一條黃鱔,黃鱔太滑,要夾在中指和無名指中間。那水蛇對我說‘放了我吧,放了我吧,我還要變成女人去嫁人’。”
“變女人,女蛇怎么會變女人。”小凡詫異的問著,又看著他的母親,懷疑她也是水蛇變的。
“那些會媚人的女人不是狐貍變的,就是水蛇變的,將來你長大了找媳婦,要讓我看她是什么變的。碰到那些騷女人,咱不要。”
“快別在孩子面前瞎扯了.,也該說點(diǎn)好的。”秋霞拍了一下紅軍的肩膀,示意紅軍不要給光耀添酒了。
“那光耀伯伯,你有沒有被水蛇咬去過呢?”
“水蛇人們都說是無毒的,咬到后,只要不碰到牛糞就好。當(dāng)然,我也不知道它到底有毒無毒。”
“原來你也有不知道的時(shí)候。”這回可是小凡撿了個大便宜。
“咱不說這個了,我一個泥瓦匠能說什么有文化的東西。說我上小學(xué)二年級時(shí),老師在黑板上寫下鵝、鵝、鵝三個字。問我讀什么,我說這三個字讀我、我、我。又問我同桌的那一位,他讀鳥、鳥、鳥。坐我后面那個更過了,居然說這三個字讀雞、雞、雞。”
說的紅軍一家子又大笑起來。
“那有沒有讀鴨、鴨、鴨的?”小凡一邊晃著小腦袋一邊問。
“有啊,坐他旁邊那一位就這么叫的。整個班級四十幾個學(xué)生,除了我們四個,其余的都知道這三個字讀鵝、鵝、鵝。”
“看來老師是把你們四個傻瓜排在一起了。”秋霞又笑著說。
“小凡,我們那時(shí)又沒上過幼兒園,那時(shí)的小學(xué)二年級只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幼兒園大班的水平。來,我出道算術(shù)題你做做,在九八年的時(shí)候。”
“我是一九九九年出生,是一后面三個九,今年十歲。”
“不是說你,在九八年的時(shí)候,白云大媽是七十一歲,黑土大叔是七十五歲。他們是一九五八年的時(shí)候認(rèn)識的,那他們當(dāng)時(shí)是幾歲。”
“九八年就是九十八,五八年就是五十八,九十八減去五十八等于四十,七十一減去四十,七十五減去四十。”不一會,小凡就報(bào)出了答案:“他們一個是三十一歲,一個是三十五歲。我爸爸今年三十五歲,我都十歲了,他們怎么三十幾歲才認(rèn)識?”
“可不是,我覺得這白云大媽和黑土大叔在五八年認(rèn)識的時(shí)候,就是兩個大齡青年,要么就是二婚。”
光耀這么一說,紅軍可就有不同的看法了;“或許他們是在提倡晚婚晚育。”
秋霞已吃完晚飯,跟光耀說:“要是你在我家再干幾天,我家小凡都不用去讀書,你再教他些笑話段子,說不定還能上電視去表演。”
“上電視好,我十幾歲的時(shí)候,看那《聰明的一休》,我就很想把頭發(fā)也剔了,我就是那聰明的二休,要么就是一休的哥哥。當(dāng)泥瓦匠有什么好,夏天汗多,冬天尿多,有時(shí)想方便一下,總不能在人家還未竣工的新房里小解吧,那把人家的吉利都沖沒了。我爺爺給我取名光耀,是希望我能光宗耀祖,可我初中未畢業(yè)就去學(xué)手藝了,小凡你一定要好好讀書,要為自己和家人爭光。不要像我,上課的時(shí)候,眼睛看著黑板上面,腦子卻想著窗戶外面。還光宗耀祖,我粉刷的墻壁倒是比別人光。
光耀只顧和這一家子講笑話,酒也比平時(shí)多喝了一碗。光耀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嘆,這年頭真是好啊,變化是真的大!二十五年前,他十五歲當(dāng)學(xué)徒時(shí),那時(shí)候大多數(shù)人家擺上桌的葷菜只有一樣:肉。而他師傅和他一餐也就吃上一塊,主人家有時(shí)候就只有飽飽眼福了。
冬天的太陽下山的早,才二十點(diǎn)一刻,屋外就已漆黑一片,要是在往日,光耀早到家了。
光耀對紅軍一家子說:“今天高興,光顧著和大家講笑話,外面都這么黑了,還好我剛買了電動自行車,有車燈。”
秋霞對光耀說:“該回去了,茶女嫂子在家都等急了,你不回家,還以為是路上被狐貍精迷住了。”
“是狐貍精就好,只要不碰到青面獠牙的就不怕。”光耀邊跨上電動車邊說。
而小凡呢、巴不得光耀再多呆一會兒,再講些光耀小時(shí)候捉泥鰍、釣黃鱔的那些小故事,再講一講水蛇真的會不會變成女人。
雖說從紅軍到光耀家的路程不超過十里,但中間沿著山腳的那四五里路可是有些偏僻,而且那些靠近公路的山坡上墳?zāi)固貏e多,新墳老墳,只要抬眼望去,那山坡上到處都是。光耀還聽他老父親說過山上那棵老樟樹上以前吊死過一個人。但光耀只是聽說而已,那老樟樹倒是粗壯到要兩個人合抱才能圍攏。
冬天的寒風(fēng)嗚嗚的刮著,真像是一位棄婦哭訴的聲音,光耀想只要騎過這沿山的四五里路就快到家了,那起伏的山巒白日里樹木郁郁蔥蔥,到了夜晚,卻有些陰森怕人。
光耀騎著剛買的電動車,一路哼唱著好日子。等過了年,鎮(zhèn)里就將這十里沙石路全澆筑成水泥路,省得坑坑洼洼不好騎。光耀被冷風(fēng)一吹,酒開始涌上來了。他抬頭看了掛在天上的那一輪彎月,雖不甚明朗,但光耀卻好像看見那深居廣寒宮中,寂寞的姮娥仙子,正擺好了桂花糖,斟滿了玉液瓊漿,揮舞著彩袖,頻頻的向他招手,意欲邀請他去痛飲上幾杯。
光耀又想,那吊死的到底是個男的還是個女的,他老父親可沒對他說過,或許是拿來嚇唬人的吧。
光耀正這么想著,猛可里抬頭。卻見小山崗的半山腰上,有一串長物掛在樹上,那樹倒是沒有老樟樹那么粗。光耀再一眼看去,隱隱約約的看那東西長短、粗細(xì),也和一個人的形狀差不多,光耀好像背上起了一絲的涼意。他正想堅(jiān)持一下,只要騎過這四五里地就快到家了,卻聽見那東西旁邊的一個墳包后“嗚嗚嗚”的傳出了哭聲。這一下,說光耀不怕是不可能的,他只覺得像是被雷殛了一般從車上摔下來,又如同被電觸了一樣,渾身麻木的癱倒在地上。額頭上、背上的冷汗涔涔的流著。他耳朵聽的見“嗚嗚嗚”的哭聲,卻不敢抬頭看一眼掛在樹上的是什么東西。雖說最多隔個三五十米,只要用電動車的車燈對著照過去,就可隱約的看出個大概,但光耀現(xiàn)在哪里還有這個力氣。如果那吊在樹上的真是個人,舌頭伸的老長,七孔內(nèi)還一滴一滴往下流血,酒再可以壯膽,他也會被嚇?biāo)馈9庖诶镎f不出,心理面詛咒道:“你個死鬼,要尋死也不要來這里害人,如果我沒被嚇?biāo)溃也话涯隳贡伊瞬殴郑钇鸫a也要在你墳前拉泡屎、撒泡尿,將晦氣還給你。”
他正這么想著,卻見從公路遠(yuǎn)處移來兩點(diǎn)亮光,但愿不要是巨蟒的兩只眼睛。光耀看那兩點(diǎn)亮光離自己有兩里遠(yuǎn)近,應(yīng)該離紅軍他們村口不遠(yuǎn),一想到這,光耀心里稍稍踏實(shí)了一點(diǎn)。而且隨風(fēng)飄來,隱隱的能聽見“突、突、突”的聲音。是拖拉機(jī),光耀定了定神,呼的一下從地上站了起來。借著上弦月微弱的光,光耀再朝那團(tuán)東西望去,稀稀疏疏的又不像個人形。他想起他以前走夜路的時(shí)候看見地上自己有兩個影子,也曾嚇了一跳,再一看,原來一個是月亮照的影子,一個是路燈照的影子。那拖拉機(jī)離他是越來越近了,他好像是吃了顆定心丸,那拖拉機(jī)在這凹凸不平的山路上行駛,搖搖晃晃的,就好像是一個醉漢在駕駛。借著那拖拉機(jī)遠(yuǎn)光燈的一點(diǎn)亮光,光耀壯著膽子朝那團(tuán)東西望去,這回光耀是看清楚了,哪里是什么吊死鬼,原來是一支蟲蛀后被風(fēng)吹折了的樹枝。光耀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哈哈大笑起來,“噢嚄嚄”的狂喊了一聲,給自己壯膽。而他這么一喊,那墳后的哭聲也住了。從墳包后面探出了個人影,朝他一看,說:“嚇了我一跳,”又接著說:“別哭,別哭,有車來了。”
光耀朝那墳后大喝一聲:“是什么東西,在夜里出來嚇人。”他本想走過去看看會不會是盜墓的,但黑燈瞎火的,萬一真有個魑魅魍魎出來,可不是鬧著玩的。而這時(shí),那拖拉機(jī)也快到跟前了。他從地上扶起電動車,頭也不敢回,等那拖拉機(jī)超過他一段距離后,他好像背后有什么東西拽著他的衣服一般。
好在終于到家了,光耀臉也未洗,腳也未洗,脫了衣服,蒙著頭就躺下。茶女嘀咕了幾句:“今天怎么喝多了,連車子也摔破了,這干活還是少喝點(diǎn)好。”
第二天,光耀睡的很晚才起床,其實(shí)這一晚他根本就沒怎么睡,剛合上眼,那掛著的
樹枝就變成一個人似的掛在那里,那“嗚嗚”的哭聲也總縈繞在耳邊。他不住的打冷噤,他托人帶信給紅軍,也快過年了,正月完工也沒關(guān)系。光耀感覺渾身乏力,精神發(fā)苶,接連掛了兩天的葡萄糖氯化鈉注射液,也不見好。
“可能是走夜路被什么嚇著了,還是去叫一下魂吧?”茶女的主意一出,光耀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那是小孩子去的地方,一個大老爺們?nèi)ソ谢辏嵌鄟G人。
可是光耀拗不過茶女,坐車來到叫魂師那里。一到門口,光耀兩口子卻猶豫著不敢走進(jìn)去,只在門口徘徊。因?yàn)樵鹤永锬强墒切┍г趹牙锏暮⒆樱粋€大老爺們————,唉,太丟臉了。光耀在門口往里張望了一下,卻見同村的有洪夫妻也在靠近墻角那里坐著。有洪的妻子小梅看見了他,有洪呢是別過了臉去。
小梅走了出來,狐疑的問他們:“你們,你們,莫非。”茶女倒是直說了:“我們家光耀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一年到頭咳嗽都難得聽到幾聲。這一次怎么晚上會出冷汗,渾身乏力,半夜里講胡話,掛了兩天鹽水也不見好,我想會不會是走夜路被什么嚇著了。”
“可不是,我們家是沒事找事,有洪他姐是什么都要逞強(qiáng),他姐夫不是什么事都由著她嗎?那天在我婆婆家里吃晚飯,酒是我家里新釀的糯米酒。新釀的米酒好歸口,有洪的姐夫多喝了一點(diǎn)。一時(shí)嗓門大了一點(diǎn),對著他姐嚷嚷了兩聲,卻被他姐把衣服都扯破了,臉上也抓出了兩道口子。都天黑了,那個老實(shí)人大家攔也攔不住,非要到老丈人墳前去哭訴。我們家有洪膽子本就小,勸也勸不住,黑燈瞎火的,那么多的墳包,有洪聽到一聲吼叫,只見一個黑影立在那里,要不是路上一輛拖拉機(jī)開過來,壯了壯膽,真會被嚇?biāo)馈!?/p>
聽了這話,光耀心里是暗暗發(fā)怒,你們有兩個人,害怕個啥,我倒差點(diǎn)被你們嚇?biāo)溃瑐z夫妻鬧也不該鬧到這個程度。還好喝了酒,可以壯膽,看來酒還真是個好東西。但有洪姐夫那個老實(shí)人是喝醉了酒才朝老婆發(fā)威的,要是他不喝酒,就沒有那天晚上的事,看來酒又真不是個好東西。
光耀正想對茶女說回去算了,只見有洪從里面走了出來,兩個男人一見面,不用說,就已經(jīng)全明白了。
院子里那些抱孩子的婦女都走了。“過來坐坐,過來,我給你看看。”那女師娘招著手說。
光耀打諒了一下那女師娘,約六十左右年紀(jì),從外表上看不出她會有什么特異功能,不過長的倒是慈眉善目。他拿了小板凳背朝師娘坐下,那女師娘嘴里嘀里嘟嚕說了一通,可光耀一句也沒聽懂。
“這是天上的土地經(jīng)。”女師娘說,接著又開口了。這一回,光耀可是聽清楚了幾句:“叫你怕,你就怕,叫你不怕就不怕;不怕、不怕。”女師娘一邊說一邊用左手在光耀頭頂繞著圈子。光耀正要聽她往下說下去,只覺得右耳一痛,那女師娘用什么尖的東西往他右耳戳了一下。
“是在水里嚇著了,好了,回去睡上一覺就好。”
聽她這么一說,茶女趕緊用雙手奉上五十金(不是黃金也不是美金)。
不知是女師娘真的很靈,還是兩三個晚上折騰下來,他也確實(shí)的疲乏了。那天晚上光耀還真的睡的很踏實(shí)。這睡眠一充足,光耀就覺得精神好多了,全身都神清氣爽。隔上一天,他又到紅軍家里干活了。
有空的時(shí)候,茶女也會和其她婦女說起此事,大家都說那女師娘真的很靈,這方圓幾十里地是出了名的。可是這大冬天的,光耀那天除了喝茶,就早上洗臉碰了水。
“可能是在洗臉的時(shí)候嚇著了。”不知道誰這么說。
當(dāng)然,這件事光耀心里還是很清楚的。可是這事一傳開,還越傳越邪乎,大家都說光耀平時(shí)不怎么洗臉,結(jié)果那天洗臉的時(shí)候是嚇怕了。再后來,那些孩童母親叫他洗臉的時(shí)候,也會調(diào)皮的說一聲:“我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