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的一天,我忽然接到媽從老家打來的電話,讓我今天就回去。我十分納悶:“媽,離過年還有二十多天呢,這么早回去干啥?”她回答說:“我有要緊話對你說,你快回來,不然就來不及了!”
我出生在一個偏遠的農村,爹去世得早,是媽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的。我不甘心在家種地,跑到北京闖蕩,幾年后終于立穩了腳跟,十幾年里,陸續開了好幾家煙酒店。
買房后,我把媽接了過來,誰知半年后,她卻突然要回老家。問原因,媽只說了一句:“兒啊,你現在是有老婆有娃的人了,知道啥事能干,啥事不能干,我只能點到為止,以后干啥事,多掂量一下吧。”聽得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掛完電話,我就匆匆趕回了老家。到家時已是傍晚,吃完媽做的臊子面,我迫不及待地問:“媽,你究竟有啥要緊事說啊?”媽卻沒有回答,從箱子里拿出一個紅布包,遞給了我。我打開一看,愣了一下,里面竟然是幾十張大團結,數了數,正好是300塊。我不解地望著媽,問道:“這錢是……”
媽卻忽然反問了我一句:“你還記得那匹老紅馬的事嗎?”,我又是一愣,點了點頭。
記得這是我8歲時發生的事。村長是我本家的三堂叔,我爹排行老四。那年冬天,三叔派爹去鄰鎮的騾馬市,把村里那匹老紅馬賣掉,最少賣300塊。誰知,到了天黑,卻不見爹回來。三叔不放心,派了幾個人去找,卻連我爹的影子也沒見到。
第二天,村里人就開始議論,說爹肯定是見財起意,揣著賣馬的錢跑了。三叔有些不相信,但架不住村里人的唾沫星,只好到公社武裝部報了案,并扣光了爹媽一年的工分,還倒欠村里一大筆錢。媽就是從那時起,開始抽上了煙。
半個月后,三叔忽然收到爹寄來的信,這才知道了其中的原因:爹到騾馬市后,解手時托一個人看馬,不料回來后馬和人都不見了,尋了一下午也沒蹤影。爹知道回來沒法給三叔交代,就跑到了新疆的大姑那里,在一個磚瓦廠找了個活兒,說掙夠賠馬的錢就回來。
誰也沒想到,就在第二天一大清早,飼養員打開飼養院的大門后,一下子驚呆了。門外躺著一匹馬,脖子下有處刀傷,地下是一大灘血。他仔細一看,竟然是被爹弄丟的那匹老紅馬,已經沒氣了。三叔聞聽,大~驚失色,急忙趕了過來。三叔和村里人一琢磨,肯定是騙子把馬賣給了肉販子,宰馬時沒綁好,掙開后跑了回來,結果流光了血,死了。
三叔急忙到公社撤了告爹的案子,回來后就開會,商量死馬該咋處理。商量后的結果是,馬肉全村人吃,讓爹少賠50塊錢。那天,我記得特別清楚,媽賭氣沒去領肉。
爹是在第二年夏天才回來的。他一進村就直奔飼養院,見到三叔后,從褲衩上縫的兜里掏出300塊錢,遞給了三叔。三叔責怪他說:“丟了就丟了,你跑啥嘛!”他蘸著吐沫點完錢,退了爹50塊錢后,這才把馬跑回來的事講了一遍。爹聽后,終于安心地進了家門,丟馬的事就算過去了。想到這里,我不由得問:“媽,這都是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突然提它干啥呀?”
媽抽了一口炳,答非所問:“你知道嗎,上個禮拜,你三叔走了。這錢是他臨走前還給你爹的!”我越聽越糊涂:“媽,三叔是咋走的?他啥時候欠過爹300塊錢啊?”
媽頓了頓說:“兒啊,媽這么著急叫你回來,有三件事。第一,先去你三叔的墳前給他上個墳磕個頭。自從你爹走后,你三叔沒少幫襯過我們,要知恩圖報。回來后我再給你說第二件事吧。”我只好點頭答應了。
在去給三叔上墳的路上,我不由想起了爹。當年,爹回來沒多久,就開始咳嗽個不停,而且越咳越厲害,到縣醫院一查,竟然是肺癆病,一年后爹就走了。下葬那天,除了媽和我,三叔哭得十分傷心。
媽沒再改嫁,一個人拉扯著我,日子過得十分苦。三叔處處照顧媽,村里就有了各種閑話,唾沫星子淹死人,媽見了三叔就繞著走,一見他朝院門走來,就趕緊關上門。一天,三嬸站在我家門口扯著嗓子罵,被三叔趕回了家。
包產到戶那年,家里分到了全村最好的一頭犍牛,卻沒人家愿意和我家的牛搭對子犁地。那時候,三叔已經不當村長了,犁完自家的地后,他就把牛拉過來,啥話也不說,套上犍牛去犁我家的地。直到我18歲那年會犁地時,用的還是三叔家的牛。
上完墳回來后,我就追問媽,第二件事到底是啥?是不是和那300塊錢有關系?媽點了點頭,開始說起了錢的事。
今年夏天,三叔忽然被查出得了食道癌,沒治了。他不愿在醫院里等死,堂哥只好把三叔接回了家,盡心盡意伺候。媽隔三岔五做了好吃的,就給三叔端過去一碗。一天半夜,媽已經睡了,堂哥忽然來敲門:“嬸,我爹叫我來喊你!”媽急忙穿好衣服,跟著堂哥來到了三叔家。
三叔見到媽后,把家里人打發出了堂屋,忽然掙扎著爬起來,沖著媽跪了下來。媽嚇了一大跳:“他三叔,你這是干啥啊!”三叔一臉愧色:“他四嬸啊,我做了一件對不起老四和你的虧心事啊!”說完,三叔從懷里掏出一個包著300塊錢的紅布包,雙手遞給了媽。然后,三叔講起了一段讓媽意想不到的隱情。
爹失蹤后的第七天半夜,三叔去飼養院巡夜,忽然在門口發現了那匹老紅馬,它竟然自己跑了回來。那時,三嬸正在害病,手頭特別緊,他見四處無人,猶豫了很久,一時鬼迷心竅,就把馬連夜拉到了一個親戚家,讓親戚到城門外的騾馬市賣了300塊錢,給三嬸看病。想不到,幾天后,老紅馬居然又跑了回來。更讓三叔沒想到的是,爹的病是在磚窯里吸了磚塵才落下的根,他知道后腸子都悔青了……
講到這里,三叔沖著媽磕了一個頭:“他四嬸啊,這件事一直像塊石頭壓在我心上,總想找個機會對你說,又怕你去告我。我現在就要去陰間報到了,你今天要是不收下這300塊錢,就是不原諒我,我哪有臉去見九泉之下的老四啊!”媽眼含熱淚,收下了紅布包。當晚后半夜,三叔就安靜地走了。
我聽后,憤怒極了:“爹就是三叔害死的,你還讓我去給他上墳。不行,我要把這件事說給全村人聽聽!”
媽卻一把攔住我:“人活一世,誰不會犯錯啊!再說了,你三叔已經悔過了,人也走了,說出來還有啥意思?我問你,要是你做了錯事,你會咋辦?”
我愣了一下,沒有回答,,又問媽:“第三件事呢?”媽瞪了我一眼,把紅布包塞到了我手中:“兒啊,這最后一件事,媽就問你一句實話,這些年來,你干的究竟是啥生意啊?”我心中一驚:“媽,這你知道啊,是煙酒生意啊!”
媽嘆了一口氣:“這錢你收好了,算是我和你爹給你留的個念想。以后干啥事時,看遠一些,不要只圖眼前,撿了芝麻丟了西瓜。媽有些困了,睡覺吧。”
躺在熱乎乎的土炕上,我卻一絲睡意也沒有。其實,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暗中賣假煙,每次進煙,一半是真的,另一半是假的,摻在一起賣,始終沒被人識破過。只有前不久,馬失前蹄過一次,一家店遭人舉報,幸好我是用撿來的身份證辦的照,僥幸逃過了一劫。
讓我納悶的是,媽是啥時候發現的?想了半天,我才意識到,媽是抽煙之人,肯定是在北京呆的時候發現的,因為擔心我,所以才突然提出回家。我心里十分矛盾,對媽是承認呢,還是不承認?想著想著,竟然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天亮時,我聽到屋外傳來“砰”的一聲,便一下子驚醒了。我爬起來,跑到外面一看,發現媽跌倒在門檻外,已不省人事。
我嚇壞了,急忙把媽送到了衛生院。大夫簡單查了查,說可能是突發的腦溢血,讓我趕緊送到市醫院搶救。
做完CT后,大夫診斷為腦中風,連輸了7天的藥后,媽意識清楚了,但卻言語不清,全身癱瘓了。一個月后,媽執意要出院,我只好隨了她。回到家后,媽就滴水不進,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村里人都來看望媽,見叫她半天都不應,便勸我準備后事。聽老人說“男七女八”,意思是人要是不吃不喝,男的只能熬七天,女的是八天,就不行了。到了第八天,媽嗓子里的那口氣卻始終落不下去。我的心像被人揪著一樣疼,就去請二叔來看看。
二叔摸了摸媽的手心,又摸了摸腿部,思謀了一會兒,忽然把我叫到了外面,皺著眉頭說:“奇怪,你媽下身都涼到膝蓋骨了,咋還不走?不對,她心里擱著事呢!”
我突然一下子明白過來了。我脫下鞋,上了炕,“撲通”一聲跪在媽面前:“媽,你交代的三件事我都聽明白了,也知道回去該咋辦了,你就放心地走吧!”
話音剛落,媽突然睜開了眼睛,嘴角動了一下,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嗓子里的那口氣“咯噔”一下落了下去,眼睛慢慢地合上了。我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
上一篇:石女
下一篇:送給所有辛苦奔波的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