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記得新加坡一點都不熱,往日上學路上的大汗淋漓很少出現,鄉間的小路上微風輕柔,真是難得的涼快。
父親是崇尚文化的人,一心一意想讓家里轉個門風,于是決定全家勒緊褲腰帶供大哥讀大學,渴望有個盼頭。剩下六個弟妹,大家也吵吵要念書,父親無奈只好答應再供一個,
但是誰去,要抓鬮決定。于是我上面的兩個哥哥和下面的三個妹妹都焦急等待,這個幸運的孩子會是誰呢?
那是一個難熬的夜晚,父親拿出來他的寶貝,一副油光光的麻將牌,去掉了花牌,他說讓我們自己去摸,誰摸的數字大,誰就去念書。我聽了后躲在最后面,不敢摸,我怕我摸的數字是最小。那是上世紀五十年代末的事情,二哥三哥分別大我三歲、二歲,我剛剛九歲,下面三個妹妹,依次差一歲,最小的妹妹六歲。
等到父親大聲喊我時,二哥和三哥都已摸好了牌,三個妹妹也拿著摸好的牌在手上玩,我的眼睛余光已看見小妹的牌是九條。
完了,我的心一下子涼到了谷底,絕望之下,我從一堆麻將的最角頭抓了一張牌,捏在手心不敢看,只是用拇指死命地摸,摸著摸著我感覺希望增大了,因為我手摸到的都是圈。
當父親讓他的孩子們都一起亮出牌的時候,我看見二哥和三哥很沮喪,淚水在眼眶里打轉轉。他們兄弟兩運氣太差,一個摸到一萬,一個摸到三條,而另外兩個妹妹,一個是七餅,一個是六萬,只有我和小妹妹并列第一,她是九條,我是九餅。
父親將每個孩子手上的牌都大聲念一遍,然后將牌放回麻將中重新洗牌,他一邊洗一邊說:“再抓一次,這次只有老四和老七有資格,其他人靠邊站。”
這次是我先抓的,我真希望還能抓回那張九餅,牌到手中,我一看傻眼了,斜斜的三個圈,完了,是三餅。我徹底的絕望了,沒等小妹摸牌,我已經亮開了牌。父親守著一堆麻將,臉上毫無表情,他讓小妹快摸,聲音嚴厲。小妹嚇得要死,也搞不懂摸牌的嚴重性,她跑過來抓了一張,交給父親,站在一邊傻笑。
當著所有孩子的面,父親念出了我和小妹的牌:“老四是三餅,老七是幺雞,好了,我們大家一起辛苦,供老四去讀書。”說完他長長出了一口氣,點著了手里拿了很久的一根煙。
當確定是我去念書的答案后,我簡直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我呆呆地望著父親,望著他不慌不忙收麻將的樣子,眼前的父親是那么的可愛、那么的慈祥。
父親是抗戰結束時來到南洋的,他的家鄉是廣東省揭西縣的梁家墩,一個典型的客家圍屋里長大的孩子,他一生務農,閑時兩個愛好,嘴里的香煙,手里的麻將,一生如此,沒有改變。
他先到吉隆坡再到馬六甲,最后因為地租便宜,來到了新加坡勿蘭鄉村種植橡膠。落下了腳后,父親才把母親接來過日子,時間真快,感覺一晃的功夫,第八個孩子已在母親的肚子里晃蕩了。
由于家庭負擔重,父親沒有能力把每個孩子都送進學校,為了公平他只有把機遇交給了他的最愛,那副麻將來決定。讓摸牌決定孩子的運氣,他認為這樣,沒有去的孩子會心服口服,會心甘情愿的勞動賺錢,供上學的親兄弟安心的讀書。
后來父親總是嘮叨,說1959年新加坡自治了,從城市變成了國家,條件成熟后,政府依法實行了義務教育,這種靠抓鬮決定讀書的事情才在全島被徹底地杜絕了。
事情過去了幾十年,每年我們兄弟姐妹相聚,都免不了要圍在一起打麻將,一是懷念父親在世時的那種氛圍,而是麻將總讓人有歡樂的喜悅,可是,不管怎么打,小妹從不和幺雞的牌。
今天的我,會讀很古體的詩詞,能寫很地道的書法,知道些天南地北的雜事,發表些抒情的篇文,特別和中國的朋友談天說地,沒有任何障礙,這一切都來自父親和兄弟姐妹的功勞,當然更來自麻將的功勞。
說句迷信的話,在我的心里,總覺得自己有三餅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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