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房院子又叫藤子院子也叫張家花園。迄今院子依舊,還住著一位民國10年出生,精神矍鑠的老人李棟成。一勾新月掛樹梢,老人端把椅子坐在院壩,悠閑喝他的酸棗泡開水。小伙們常圍坐老人周圍,聽他講院子故事。
“那些兵哥哥住在院子里是干啥的,在院子里住了好久,后來呢?”小伙子們問。
老人說:“清早就下操,‘一,一二一’‘一二三——四’。后來唱著‘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佩戴“志愿軍”胸徽打美帝國、李承晚去了?!泵看沃v完兵哥哥,老人都要補一句:“那時的兵哥哥真好!”
小伙子們說:“兵哥哥,國家大事,歷史博物館、軍事博物館見得到。你我他都是小人物,就講個咱院子平凡的小人物吧。老人家,這院子里的居民,有沒有哪個你不能抹掉的記憶?”
“也……”老人沉思一陣,說:“……有。”
“誰,什么樣一個人?”小伙子們追問。
老人端起他的酸棗茶,說:“我的一個叔伯兄弟李棟良。”喝了一口,緩緩說:“就像這酸棗茶……”
“現在哪?”
“他與我曾是川南書院(川南師范前身)同窗??墒?,以后我一生見到李棟良只三次。他實在只是個平庸無能的平凡人,我卻不能忘掉……”
“川南書院是個了不起的出人材的學堂啊——惲代英、江雪琴都就讀過川南書院,你叔伯兄弟李棟良犧牲了?”
“沒犧牲,是老死的。”老人沉入對叔伯兄弟的記憶中。
“老死的。你老人家又只見過三次。說說聽?!?/p>
老人家說:川南書院畢業后第一次見我那叔伯兄弟,是改天換地的年代。為攥緊拳頭抗美援朝,對反革命殘余勢力加緊最后的鏟除,我任文書的土改工作隊配合人民解放軍將劉虎、劉豹兄弟倆盤踞的古婁山圍得鐵桶一般。為了不再流血,土改工作隊和人民解放軍對古婁山最后的一小塊地盤天堡寨喊話。
“劉虎、劉豹兄弟倆聽著,負隅頑抗只有死路一條!”砰砰砰朝天空開槍。
劉虎、劉豹是隆富瀘偽政府三縣聯防司令劉方甫兒子老三、老四。其時,已知父親被鎮壓,此時真要頑抗到底,憑幾支漢陽造恐怕真是蚍蜉撼樹,死路一條。
土改工作隊也在喊話:“解放軍進寨,對天堡寨秋毫不損,另給你倆兄弟留下三十畝土地安身?!?/p>
雞飛狗叫中,劉虎問劉豹:前天說的是十畝,昨天說的是二十畝,今天加到三十畝,該不該再熬熬呢?
劉豹說:“不熬了吧,事不過三。我們這10幾支漢陽造不就是為保護天堡寨嗎?既然共軍說對‘天堡寨秋毫不損’,我倆就出去。何況,老蔣三、四百萬軍隊加飛機大炮都沒能抵擋得了。”
“唉——”劉虎長嘆一聲,認輸。
劉虎、劉豹兄弟高舉雙手走出寨門,被擁上來的解放軍戰士五花大挷押走。
聞風而至的貧下中農協會主席劉爛賬(20天前還是天堡寨長工)率領幾十個貧下中農沖進天堡寨下門板,搬桌椅,摔碎好些個抱瓶……
劉虎的老婆大胖李發華、劉豹的老婆小胖張潤英驚嘎嘎叫喚:“門板、桌椅給留下!”
劉爛賬叫四個貧下中農:“去,去抓住兩個瘋婆娘!”
兩個貧下中農各扭住大胖一只胳膊,兩個貧下中農各扭住小胖一只胳膊押到劉爛賬身前。
劉爛賬望大胖、小胖一頭蓬松黒發,抓起兩胖紅指甲把玩了半支煙功夫,拍拍兩胖臉蛋,罵道:“心閑長頭發,手閑蓄指甲。不勞而獲的婆娘,還跟老子細皮嫩肉的!”抓過一把剪刀,扯起兩胖臉皮,欲剪,轉念想:“一切權利歸農會”,雖是土匪惡霸婆娘,卻已是自己玩具,有點舍不得,只用剪刀將大胖、小胖頭發剪出深深的“十”字溝,頭頂露出可見頭皮的大“十”字。這才叫四個貧下中農放了大、小胖。
大、小胖仍驚嘎嘎呼天喊地。也許,所有女人受傉之后第一需要是照鏡子,雙雙奔到穿衣鏡前時看了自己容貌,沒本錢哭鬧了,悄悄躲進房間去低聲抽泣。
“我覺得貧協主席的作為是有點不大對頭。但又想到受過的教導‘革命不能那樣雅致,那樣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也只能不露聲色?!崩顥澇烧f。
忽聽得有人在撫慰大、小胖:“人還在,就比什么都強?!边@聲音有點耳熟,再聽,莫非是川南書院的同窗自己的叔伯兄弟李棟良?
我進房間去一看,果真是。大驚:“你,你,你你你,怎么跑到這兒來了?這兒在你死我活的階級斗爭呀!”
李棟良倒沒失色,說:“揚森出川抗戰時,我和劉虎、劉豹都是揚森手下的電話兵,肉搏戰我仨還共同拼死過一個妄圖破壞電話線的鬼子。今天來看看戰友。誰知這里在你死我活?”
后來,古婁山鄉召開群眾大會,唱著“大家一條心喲,鎮壓反革命……”槍斃劉虎、劉豹兄弟時,我打聽李棟良消息,阿彌陀佛,劉氏兄弟倆沒坦白李棟良在天堡寨。
天堡寨關門整改,解放軍教育說服,也沒再抓人。
一個小伙揷問:“老人家,你的叔伯兄弟李棟良呢?”
“就住在天堡寨照顧大胖、小胖。大胖、小胖還分別生下閨女金花、銀花?!?/p>
“一個人娶兩個老婆?”小伙子們疑問:“婚姻法,一夫一妻呀!”
李棟成說:“我沒說李棟良娶了大胖、小胖。李棟良留在天堡寨是盡戰友(在揚森手下時是戰友)之誼照顧大胖、小胖。金花、銀花是劉虎、劉豹的遺腹子?!?/p>
眾小伙都哈哈笑,說:“天知,地知,你叔伯倆兄弟知。”
“喲,我們可以不知。但那貧協主任沒得到大胖、小胖,心里舒服!不吃醋?”一個小伙問。
“貧協主席劉爛賬占領天堡寨第三天就摔下古婁山老鷹巖死了?!崩顥澇烧f。
“真是冥冥世界天做主?!毙』镒觽兌颊f:“也可能是劉虎、劉豹家丁干的。”
“后來呢?”小伙子們又問。
“我后來被政府安排在派出所搞治安工作;我叔伯兄弟倆三十年沒見過面。”李棟成結束了與李棟良川南書院分手后的第一次見面的回憶。
又一個一勾新月掛上樹梢的夜晚,小伙子們要李棟成講叔伯兄弟的第二次見面:“老人家,天天見面的兄弟不希罕,你兄弟倆難得見面,見面必有故事,講講第二次見面聽?!?/p>
“唉……也是。”李棟成說:“我那個叔伯兄弟總是喜歡站在懸崖邊。三年大災荒中國人總算熬過來了,文革十年動亂也熬過來了。撥亂反正,各種思潮共生,究竟是要社會主義的草還是資本主義的苗?思想亂社會必亂,跨進上世紀80年代,從重從快整頓社會和反擊右傾翻案風同時開展,重慶市中區一天就槍斃83人。我們江陽市也表功,將一個大街上親女人嘴的小青年槍斃了。一天,聽說有人辦地下黒工廠……我所在的派出所奉命協助拔資本主義的苗?!?/p>
“看到了什么苗,罌粟,是盆栽還是那時就興大棚種植,怎么拔的?”小伙子們好奇問
我遲到,將功補過,努力維護秩序,大聲嚷:“都站遠點,都站遠點!”
真不明白,那時的百姓對拔資本主義的苗那么子喜歡湊熱鬧?雖然不像今天大小事兒都可公開討論,卻也聽到竊竊私語、低聲議論:“啥子資本主義的苗啊……”“就是一臺車床嘛……”“開地下黑工廠……”“就車幾顆螺絲釘賣錢……黒工廠!”“我說黑工廠,你還不信,這個萬成忠復辟資本主義,要被槍斃!三天內你就知道了?!?/p>
李棟成想看看這個萬成忠家到底有什么稱得上資本主義的東西?跨進屋里去,呀,三十年后又看到了叔伯兄弟李棟良?
“你,你你你,怎么跑到資本主義的苗圃里來了?”李棟成心態無以言狀:“真是十處破鑼敲,十一處都見你!”驚訝之余,問:“你在哪做事?”
“能在哪做事呢?”李棟良說:“我們這種歷史不清不楚的人,哪個單位都不要。我說我從軍是為抗日,別人說揚森是國民黨舊軍閥。”
“哪還住在天堡寨,沒成家?”李棟成問。見眼前的叔伯兄弟,不免有些酸楚。
“我同劉虎、劉豹兄弟有過約定,我仨誰死了,存活者照顧死者家屬終身。”
“哪你怎出現在這?”
“聽說萬成忠要文化人做幫手,我想來幫萬成忠,”李棟良說:“還沒說好,他說給我60元/月,我要80元/月。我得找點飯錢供養大胖、小胖。”
“天堡寨,痩死的駱駝比馬大,就沒口糧了?”
“該賣該檔的都賣了檔了。這幾天都是靠自己種的南瓜、絲瓜當頓。聽說反擊右傾翻案風還要殺到天堡寨來鏟掉南瓜、絲瓜。鄉政府也給大胖、小胖發了《建立古婁山階級斗爭教育基地暨旅游區》通告,勒令10日內自己鏟除天堡寨內南瓜、絲瓜?!?/p>
李棟成想,建立旅游區是有可能的,古婁山老樹枯藤,高山流水,綠色植被99%。大胖、小胖、棟良偷偷栽的南瓜、絲瓜又必定在天堡寨院內。
“我不跟你說多了,你趕快走?!崩顥澇烧f:“昨天,刑偵科開卡車到豐樂去抓犯罪份子(那時,犯罪份子多,囚車不夠用,只能征用各單位卡車),開到高洞半坡上,一個二十幾歲的小伙不想走路吊爬進卡車,刑偵科的幾位同志用手槍指著小伙,說:‘竟然還有自愿湊數的。’將小伙抓了回來。可能會被槍斃?!?/p>
李棟成端起他的酸棗茶,見小伙們還望忙著自己,說:“我叔伯兄弟好久走的我不知道,逮了萬成忠完成了治安工作我先走。第二次見面就是這樣。”
“哪?”小伙們問:“那個萬成忠呢……”
“被槍斃了?!崩顥澇烧f:“在廣場開萬人大會公捕公判,立即執行槍斃的。”
二O一四年八月十五。小伙們在油房院子擺上月餅、花生,叫:“老人家,今天的月亮好美,出來賞月。講你的第三次見面。”
李棟成出來了,手中仍提著他的酸棗茶。坐在小伙們給他安好的椅子上。抬頭望天,說:“這輪明月,不適合我講與叔伯兄弟的第三次見面。”“奇怪!”小伙們說:“明月高照才是良宵呀?!?/p>
“我與叔伯兄弟第三次見面那一夜不是良宵?!崩顥澇烧f:“我的心也不是良宵。”“月餅都擺好了,”小伙們說:“照你老人家的心情講就是嘛?!?/p>
“好吧?!崩顥澇烧f:“七月七日,我電視上見到習主席攜國共兩位抗戰老兵為‘獨立自由勛章’揭幕,想到對抗戰過的老兵必定會捐棄國共前嫌,便立即乘車到了古婁山,坐滑竿到了天堡寨,向李棟良報告好消息?!崩顥澚?、李棟成叔伯兄弟倆見面好高興!
李棟良說:“棟成,別盡說好聽的。今天才是我倆是川南書院畢業后真正意義的第一次見面??上В覀z都邁過90。今夜,我倆徹夜長談?!?/p>
大胖、小胖也帶金花、銀花出來見面。雖然她倆都小棟良、棟成10來歲,但也是風燭殘年。
李棟良、李棟成回憶孩童時在油房院子摘使君子、打珠子,拍三尖角,拍洋娃兒……
李棟成說:“棟良,老天給我兄弟倆的陽壽即便100歲,也不多了,珍惜每一天吧。我不管能活幾年,每個月都想見你面一次?!庇謱Υ笈?、小胖說:“棟良為照顧你倆至今孑然一身,你倆要好好侍候棟良?!?/p>
大胖、小胖點頭。說:“我們會將日子過得甜蜜蜜?!?/p>
再回憶人生時,李棟良說:“1945年前我就該當逃兵離開揚森。如是那樣,我倆都能年年、月月、天天見面的。唉……沒當逃兵,又誰知他媽的揚森要對共產黨打仗!給我留下不清不白的歷史?!?/p>
“不談這些,不談這些。明年是抗戰勝利70周年,如果閻王還沒叫我倆報到,我倆一同到北京去,肯定能看到比今年更高興的事。”
“一定,一定?!崩顥澚颊f:“說不定共產黨還會給我平反,給我一份撫恤金?!迸d奮得哈哈哈狂笑起來。
“睡覺了吧。”李棟成見李棟良笑聲不絕,有點不正常,說。
“好吧?!崩顥澚颊f。還在笑,笑聲中進入夢鄉。
這夜,叔伯兄弟倆抵足而眠。
雞叫了,李棟成摸到李棟良身體是冷的,心想,下次來時送他一床電熱毯。
已到8點,大小胖叫吃早飯,才知李棟良已經高興得死了。
“可惜,可惜了啊?!毙』飩冋f:“我們還在想,真的明年你叔伯兄弟要到北京,我們也跟去,看看歷史博物館;咦,老人家,你講的三次與叔伯兄弟見面,也是讓后輩看見到歷史博物館三間展覽室。你的前言后語呢?”
“前言后語一并說吧:”李棟成說:“要完成兩個100年目標——富國強兵,列強還我河山。一定要民族團結,一定不能讓劉爛賬當貧協主席……”
一個小伙說:“對不起,老人家,不好意思,打斷一下。依我說,打‘老虎’‘蒼蠅’外,對這種痞子,驅除出境最好——送給喜歡這種痞子的美國人、小日本當長工也行,讓他龜兒子去窩里反!”
李棟成鄭重其事,說:“我——一個92歲的老人,最后總結:是英雄造時事還是時事造英雄爭論不休,即便英雄造時事,也是政治家大人物造時事,我那個叔伯兄弟是個被作歷史弄的小人物;我們國家一定要有個能招賢納士按人民意愿辦事的強力中央;但還需一個大前題,根除‘千百年來比賽喊口號說大話而不兌現’的作為,政府不能失信于他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