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鄉(xiāng)村田野上漂浮著的一片淡淡的煙靄里,我站在生長著星星點點野草的土路上,腳底感受到泥土的松軟彈性,四十多年的時光,土路的寬窄高低未變,路邊土地的形狀未變,就是那一行行的麥苗,似乎也是當初生產(chǎn)隊集體勞動的成果,一個懵懂未知的小孩,跟在一群正鋤地勞作的社員后面,滿身的泥土。我感覺到心里涌動著一股熱流,眼眶里無端潮濕起來。
我沿著土路,向林蔭深處的舅舅家的老瓦屋走去。記憶中童年寄居舅舅家的老瓦屋,是古舊滄桑的,許多的生活細節(jié)已消隱淡忘。只記得穿過場壩,踏上檐坎,推開一道歇縫張牙的老木門,走進幽暗的屋子,許久,眼睛在適應屋子里的光線后,才看到靠近門的左面砌有一口老破的灶臺,灶臺里角堆著柴火。印象中深刻的一幕,是腿殘的大舅坐在灶臺下,不時用竹夾子夾起干柴,往灶口里送進去,隨即一陣通亮的火光,映紅了大舅干癟的臉面。想來那時的大舅也不過三十左右的年紀,但以我童年的眼光看去,卻幾乎是一個四、五十歲的老人模樣。因為大舅的蒼老吧,我就覺得比其他幾個舅舅慈祥溫暖。那時,覺得大舅更可親近的,還有另外一層原因,是那時大舅負責燒火做飯。其實,那時做飯也非常簡單,就是蒸一鍋紅苕,最多舀一碟胡豆醬或者砌一碟鹽菜,從山上參加生產(chǎn)隊勞作回家的八舅和幺舅,隨便從鍋里撈起一個蒸熟的紅苕,撕開皮子,沾點豆醬,大口吞咽下去,不時梗喉嚨了,就用瓜瓢從水缸里舀起一瓢清水,張開大嘴,一口涼水灌進去,拍拍胸口,大舒一口長氣,罵一聲粗話,又繼續(xù)吞咽。那時,農(nóng)村人天天頓頓吃紅苕,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煮點紅苕飯,而且?guī)缀醵际羌t苕顆,零星見點米粒。我和五姐吃傷了紅苕,咬一口就哇哇直吐。于是,大舅每天蒸紅苕,就專門從藏在大柜子里的米罐里舀小半碗米,淘洗干凈后,滲上水,然后把米碗放在要蒸煮的紅苕中間。等到紅苕蒸熟后,揭開鍋蓋,中間的一碗米飯白亮亮的,讓人眼饞口癢。大舅吹呵著熱氣,把白米飯端出來擱在灶臺上,一跛一瘸走進里屋去,從柜子里舀出一調(diào)羹豬油,又一跛一瘸走到灶臺邊,將豬油摻在熱氣裊裊的米飯中,撒點鹽,然后,大舅用筷子細心地將混合著豬油和鹽的米飯抄透,在童年的我眼中,顆顆米粒晶瑩玉白,散發(fā)出誘人的清香。
“吃油油飯了!”我和五姐爭搶著去拽斜倚著跛腿的大舅,險些把大舅拉倒。大舅不生氣,只是小心翼翼呵護著米碗說:“幺幺慢些,不要爭,就你們吃的哦!”他將米飯一分為二,我和五姐一人吃一小碗。看著我們姐弟倆吃得狼吞虎咽的模樣,大舅斜靠著灶臺,呵呵笑看著我們姐弟倆。
此時,站在破敗的老屋前,那道老木門緊閉著,房前屋后有幾處屋檐墻壁都已破爛斜掉著。自從八舅和八舅母過世,表弟一家進城打工,而幺舅又結(jié)婚到別處,大舅搬到民政救濟修建在村道邊的一間水泥平房里,無人居住的老屋就荒廢了。童年記憶中噴香的白米飯,只在歲月深處散發(fā)著幽香,讓我站在老屋前,久久凝立,淚水潸然而下。
母舅當娘,在鄉(xiāng)下單調(diào)的童年生活里,大舅總是一副慈愛樂和的笑臉,讓遠離父母的我和五姐感受到了難得的溫暖。記得那時大舅因為腿殘,不能下地勞動,生產(chǎn)隊就安排他在公房里當保管。從老屋子沿著土路走出去,出了大舅家門前的自留地,土路就分為三道岔,居中的一條通往我日思夜想的三十里外的家,左邊的一條直陡攀爬而上,就會登上巍峨聳立的香爐山峰,而右邊的一條土路蜿蜒繞過一塊大田,迎面就是一座小山包,挺立在四圍的平壩田地間。山頂矗立著一座飛檐翹角的廟宇,老人們說寺廟的名字叫“紅廟”,不知這一名字的由來為何。實行生產(chǎn)隊集體勞動管理后,廟宇就成為了生產(chǎn)隊的公房。每個假期我被送到在鄉(xiāng)下的舅舅家,白天的大部分光陰,就是跟著大舅在公房里度過的。
大舅出工,總是早出晚歸。在公房里,每天一早去發(fā)放農(nóng)具,記錄出工人員名單。社員收工到公房后,他要清點農(nóng)具,按照隊長的指示記錄每個社員的工分。其余的時光,他還要和另外一個出納婦女負責將糧倉里的公糧撮出來,鋪曬在場壩上。在暑假悠長的時光里,我就和五姐在公房上下兩個場壩里爬上跑下,有時就跟在大舅和那個出納婦女后面,把鋪曬的糧食用竹扒翻過一遍,而善良的出納婦女時不時拿出一把不歸入糧倉的焉籽花生,讓我們姐弟津津有味地嚼咀,那是多好的美味啊,至今難忘!
記憶中,公房最熱鬧開心的,還是一年中僅有的幾次給社員分口糧的時分,無論是分麥子、包谷,還是紅苕、谷子,以及豌豆和意外死亡的牛肉等,都由當保管的大舅把需要分發(fā)的東西總量攤到每個社員的工分上,經(jīng)隊長會計審核后,傍晚時分開始分發(fā)。公房場壩里,黑壓壓擠滿了上百號人,在昏黃的馬燈光暈里,精瘦黎黑的農(nóng)漢村婦們大睜著發(fā)出精光的雙眼,等著大舅叫唱自己的名字,然后去稱一家人應分得的口糧。雖然人多,但場壩里沒有過多過大的嘈雜聲,大舅有點嘶啞的叫唱聲在夜幕籠罩的公房壩子里,讓農(nóng)戶們聽來異常的清晰柔和。那個年代,貧瘠的鄉(xiāng)村,殘疾的大舅在農(nóng)戶們眼目中,得到了無上光榮的尊崇,讓我這個從小鎮(zhèn)送到鄉(xiāng)下來躲避饑荒的小孩,也受到了農(nóng)戶們的寵愛。淘氣的我游蕩在村子里,無論是損傷了農(nóng)戶自留地的菜蔬還是房前屋后的器物,農(nóng)戶們從不象對待其他村娃一樣,滿山攆追破口亂罵。成年后,當我偶爾回到鄉(xiāng)下,農(nóng)戶們談論起我童年時做的淘氣事,無不樂呵呵的,讓我回憶起鄉(xiāng)村生活的童年,艱辛之中卻充滿了質(zhì)樸的溫情,
站在鄉(xiāng)村土路上,記憶象飄渺在田野上的霧嵐一樣,若隱若現(xiàn),讓我此時的心境格外的澄澈、淡定、空明,有一種回甜的味道,從心海中逐漸擴散到全身。我蹲下身子,靜靜地撫摩著土路上沁涼的浮土,呼吸著一陣陣泥土的馨香,心想:就這么久久地呆下去,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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