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翻過兩座大山,輾轉坐了兩天的火車才找到兒子的。兒子顯然沒想到母親會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有些吃驚,急忙招呼她進屋,同時接過她帶來的一大兜土特產,嘴里卻不住地埋怨,應該事先說一聲,萬一路上出了事該咋辦。
她略顯激動地解釋說,你給的那個手機不知道出了什么故障,總是沒聲音,我在家反正也沒啥事,就直接過來看看。
孫子和兒媳都在家,對她的到來沒有多大的驚喜,言談之間也是不冷不熱。她有些局促,心里倒是能理解,是啊,兒子是在這座城市里結的婚,結婚后便很少回去,她沒給這個兒媳做過幾頓好吃的,針線活更沒做過,孫子自小跟著城里的外公外婆長大,她沒抱過多少回,衣裳總共她也沒買過幾件,人家為啥要和她親呢。其實,這些事情她是想做的,可她自卑,怕人家看不上,索性作罷。
中午的飯菜十分豐盛,兒子是個大孝子,說她臉色不好,肯定是路上沒吃好,一個勁兒往她的碗里夾菜。還告訴她說,下午他要出差到外地參加一個會議,機票已經訂好了。
她一聽有些傻眼,嘟囔道,這次來得真不是時候。
兒子看出了她的心思,安慰道,您盡管在這里住著,三天后我就回來了。到時候我帶您去海邊轉轉,您不是還沒看過海嗎?咱們這里離海邊近。
兒子忙的是正事,她能說什么呢。其實,這次來她是有話要跟兒子說的,可話到嘴邊,她還是咽下了。她想,等有機會了再說。
兒子坐的是下午兩點半的飛機,午飯過后沒多久,兒子便拎著行李箱出門了。臨行前,不忘安排好她的食宿起居。她在邊上聽著,心里多少有點欣慰。兒子住的是兩居室的房子,原來是兒子和兒媳住一間,孫子住另一間,外帶書房。她來了,便讓孫子和媽媽一起住,給她騰出來一間。
下午,兒媳有事出去了,就她和孫子兩人在家。孫子還不到五歲,卻機靈,看媽媽出去了,就翻箱倒柜找出大人藏起來的電視遙控板,看動畫片。
她看不懂,就問孫子電視上演的是啥。
孫子一本正經地說,講的是一個人的媽媽生病了,為了給媽媽治病,這個人就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下來一塊,煮藥給媽媽吃,最后把媽媽的病治好了。
原來是孝子的故事。她雖然沒多少文化,卻能聽得懂。她在家的時候喜歡聽戲,戲里面有不少關于孝子的故事,沒想到動畫片里也有。
她突然想到這次來還帶了不少土特產,便拎過來打開讓孫子吃。皺皺巴巴的山果子和土產品孫子似乎并不感興趣,隨手就扔在了一邊。然后,就翻出來一個鐵盒子,盒子里面滿滿裝的都是瓜子,都是她已經剝好的,一粒一粒胖墩墩的,就像一顆顆心,這是兒子的最愛。孫子好奇地抓起一把塞進嘴里,品了品又吐了出來,說不好吃。
她無奈地嘆了口氣,想拿過盒子藏好等兒子回來吃。沒想到孫子記起了他陽臺上喂的兩只鳥雀,拎著盒子便去喂鳥。她想攔卻又怕惹孫子不高興,只是在旁邊一個勁兒地說,少喂點兒,少喂點兒。
晚飯后,她爭著和兒媳洗碗。沒想到洗碗的時候不小心打破了一個,孫子在旁邊咯咯笑,兒媳的臉色卻有些陰沉。
睡覺的時候,麻煩又來了,孫子雖然騰了房間,卻嫌她臟,說啥也不讓她睡自己的床上。任他媽媽怎么說都沒用。
她滿臉尷尬地站在一邊,手足無措。心想,要是兒子在就不會這樣了。
兒媳最后惱了,揚手要打她的孫子,她急忙上前攔著,說,別,別,地板怪干凈,我睡地上就行。
兒媳想了想,索性做了個折中的辦法,給她抱了床被子,讓她睡沙發上,畢竟地板上太涼太硬,老年人哪里受得住。
兒媳和孫子都去睡覺了,燈也熄了,可她卻怎么也睡不著。她想起了去世多年的老伴兒,想起了自己這些年的風風雨雨和苦辣酸甜,又想起了兒子和他的這座兩居室的小房子。一個山里出來的孩子能在這里站穩腳有多難呀。這么一比,她就覺得自己這些年的含辛茹苦算不得什么,兒子這些年不容易,太不容易了。不知怎么的,她又想起了孫子下午看的那個動畫片。那個孝子為了給母親治病,不惜割下自己的肉,那他的母親該有多疼他,他才至于如此孝順啊。突然間她就覺得對不起兒子,她什么都給不了兒子,也幫不了兒子,反而只會增加兒子的負擔,純粹就是個累贅啊。
一夜無眠。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她便起床了。兒媳和孫子都在熟睡中,她不忍心打攪他們,便留了個字條出門了,她決定離開這里。
時間還早,寬闊的馬路上沒有幾個行人。她孤零零往前走著,一不小心,隨身攜帶的行李散開了,她急忙蹲下身去撿。這個時候,從里面露出了一張紙條,她撿起來看了看,然后,隨手扔掉了。
那是她半個月前的體檢化驗單,也是這次來看兒子的目的,上面赫然寫著一行小字:肝癌晚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