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隆海德利下鄉落戶在川南一個偏僻的的小山村。晚上生產隊開會,劉隊長鸚鵡學舌似地傳達公社指示:“上級指示要割資本主義尾巴。雞鴨每戶只準各喂兩只;菜地收歸隊上統一種,每天分菜吃,各家各戶的肥料(糞便)也全歸隊上統一使用,按人頭記工分,大人是‘大屁股’,一個月記1 0分工,小孩是‘小屁股’,一個月記5分工。”社員們雖然議論紛紛,可沒有人提異議。突然,隊上最精明厲害的陳會計站起來說:“隊長講的我基本沒意見。不過,我提點小小看法。隊上的3個知青不能算‘大屁股’,只能算‘小屁股’?!蔽覀冞€未及開口,快嘴社員老梁搶著說:“三個知青明明是大人,怎么要算‘小屁股’呢?”他這話問出了大多數社員,尤其是我們3個知青想問的話。會計不慌不忙地說:“知青當然是大人??伤麄兒臀覀兩鐔T不同,他們年年要回城探親,一去就是個把月,插完秧青黃不接時又回城一趟,這樣算來,他們1年至少有兩個月不在隊上,他們的肥料都積到城里去了;再說,知青和社員還有一點不同,他們有時不出工就去別隊玩,這肥料就積到了別的隊,大家想,他們的肥料沒有全部積在隊上,怎么能算‘大屁股’?所以當然只能算‘小屁股’了?!芏嗌鐔T都點頭同意會計的說法。
德利站起來從容地說:“會計說的是事實,我們確實每年要回城幾次,也喜歡到別隊串門,從這一點說,我們不能算大屁股’。所以會計說我們只算‘小屁股’我們沒有意見。可會計說的只是事物的一個方面,一個對我們不利的方面,還有另一方面他沒有說。毛主席教導我們:看問題要一分為二,切忌片面性。我認為我們應該算‘大屁股’有以下幾點理由。第一,我們隊離集市近,全公社其他隊的幾十個知青,每逢五逢十趕集必定要從我們隊路過。我們鄰居秀英伯媽和滿英嬸嬸可以證明,那些知青同學每次來趕集,一定順便到我隊來歇腳喝水,許多人還會在趕集后到我們知青組吃中飯。他們來了難道不解手嗎?請大家幫我們算一算,他們每個月要來趕6次集,這要幫我們積多少肥料?第二,我們知青每回城,家里父母一定會做許多魚肉好菜給我們吃,回隊上來還要給我們帶一些臘肉臘魚。再說,知青們趕集到我們隊吃飯,經常搭伙買點肉吃改善伙食,而社員家一年也吃不上三兩回肉,會計家一年大概最多吃一次肉。你3個兒女還在我們知青組打過牙祭,對不對?請問,我們積的肥料比社員積的肥料質量是不是好一些?這一點會計本人可以證明,有次你來我們知青組廁所出肥料,說:還是知青生活好,有城里父母照顧,連肥料都比社員家的臭。因此,我們不但應該算‘大屁股’,隊長還應該把我們3人算做‘特大屁股’才公平?!?/p>
德利—席話說得社員紛紛點頭稱是,也說得精明的會計啞口無言。老練的隊長當然不會把我們算做“特大屁股”而多給我們記工分,所以趕緊出來打圓場:“大家都說得有道理,我看知青還是算‘大屁股’,大家有沒有意見?”社員們齊聲說:“沒有”。
散會了,婦人們各自拽起自己的娃兒,有的還朝迷糊中的孩子屁股幾巴掌,被父母催促起的孩子依舊往草堆里倒,緊閉雙眼抗議道:“我沒有尿,我屙!”引得旁邊的大人不禁哈哈大笑起來,月亮也笑了,山鄉的夜沉浸在這溫馨的鄉情中。
突然,陳會計把大家叫住了“不慌走,隊長還有話說。”原來,陳會計家來了一個親戚,是專門殺豬賣肉的“刀兒匠”。而生產隊的劉隊長又是個精打細算的“摳”客,于是腦殼急轉彎提出要殺豬分肉。理由是隊上喂的肥豬早遲在這幾天要殺,加上喂豬的飼料也所剩不多。眼下殺豬匠不請自到,順便請他殺豬還可以節省一點開銷。再說,這豬分肉是一檔子很麻煩的事,沒有“一刀準”的功夫,這肉不知要分到何時,不如趁刀兒匠來得巧,大家都在現場,把晚幾天做的事早幾天做了圖個安生。說來也怪,忙了一天一夜的莊稼漢,對隊長突然決定殺豬分肉的事竟沒有一個人表示反對,相反還來了精神,大人細娃(方言:小孩)都興高采烈。于是就有了全隊人的積極行動,挑燈夜戰。
那時隊上沒有用電,大家就點燃了火把和馬燈,架起了鐵鍋土灶,燒沸了滾滾開水,請出了老資格的刀兒匠,接著就聽見了肥豬的哀號……洗刷刷一個多鐘頭后,隊長宣布分肉了。
這頭豬的凈肉是158斤,留下8斤作為短斤缺兩的添補以及招待刀兒匠,分配肉就按150斤。全隊共有108人,人均應是1斤3兩8錢。但隊上不按人頭平均分配,而是按工分的多少折合成分糧點數進行分配。這樣勞動力強、工分掙得多的家庭就分得多,工分少就分得少。
但陳會計總覺得當晚的秤稱得有毛病,雖說“分斤缺兩”是常有的事,但這晚上的秤實在差得多了一點。按以往的經驗,8斤留著補差的肉,至少應剩下四五斤,而今晚只剩下兩斤多一點,這個差錯究竟出在哪里呢?
我是下夜2點30分才往家里走的,當時我的上下眼皮已經開始打架。我本想快點回家休息,可是在經過吳老漢的家門時,卻停下了腳步。吳家兩口子正在爭吵。婆娘說:“忙了一大天了,瞌睡把腦殼都沖昏了,快點睡,快點睡……”吳老漢說:“睡得著嗎?睡得著嗎?娃兒一直跟到的,個個眼睛看到的——明明提了一塊肉回來,這肉是吃的又不是看的!”婆娘不耐煩了,又說:“深更半夜的,再餓癆、再沒沾油腥子也不是這個著急法,明天弄起吃不是一樣嗎?”吳老漢更不耐煩,開始罵人了: “你這個婆娘硬是不懂事,你看娃兒眼睛瞪起多大,哪個想睡覺?你就是偷懶不想動手。好,你不動手老子動手?!苯又?,吳老漢給幾個娃兒分派活路:“大娃子燒火,二娃子劈柴,三娃子洗鍋煮飯,四娃子刮洋芋做拌菜,幺女子剝大蒜。”吳老漢自己則在火塘邊燒肉洗肉。婆娘見全家人都行動起來了,也只好跟過來端菜板拿菜刀。這樣,吳老漢一家打響了一場只爭朝夕,連夜吃趕火肉的“人民戰爭。”
我估計吳老漢一家吃完這頓飯時,一定是大天白亮了。他們的這頓飯,是我當知青3年多所見過的最特殊的一次吃“趕火肉。”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吳老漢當晚為啥格外高興,也特有興致要催一家人連夜吃“趕火肉”。原來,除了娃兒很久沒吃過肉確實嘴饞這一理由外,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情況:陳會計稱肉時看錯了秤,把稱6.9斤的砣繩放到了8.9斤的星子上!陳會計當時因忙著與刀兒匠說話,沒看清秤,而吳老漢卻把秤桿上的星子看得清清楚楚。白白多兩斤豬肉,這對吳老漢一家來說是了不起的意外收獲。由于吳老漢害怕陳會計事后覺察要找他提肉回去復稱。所以就來了個先下手為強的全家吃“趕火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