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那年,我成績是全校理科第一,而我的家境也排名幾乎在全校第一了,倒數的。父親在我上初二的時候就去世了,胃癌,是母親一直靠跟著一大幫老爺們在工地搬磚和泥掙來的錢供我讀到了高三。
我第一志愿報的是北大,根據往年的錄取情況,我知道,我要漫步未名湖畔除了學費有點困難外,其他條件基本都具備了。
通知書沒下來前,我跟母親說:“媽,這個暑假我去省城找份零工干干,掙倆是倆吧?”母親總是舍不得我受一點委屈,說:“你還小呢,再說省城你人生地不熟的,就別去了吧。”我說:“我都十八了,成人了,我不能總讓您一個人出力下苦地養這個家。村上的柱子在省城送快遞呢,我去了就住他那。你就放心好了。”
要走的那天,母親給我塞了200元錢,叮囑我到了那邊覺得不行就趕緊回來吧。我是不會聽她的話的,男兒立志出鄉關,開弓哪有回頭箭。
到了省城,我在柱子的幫助下安頓好住處,買了張地圖就去找工作了。適合我的工作真不多。出力下苦的活,我這個細胳膊細腿的理科狀元肯定扛不住,坐寫字樓吹空調的活,人家是不會要一個只有高中畢業證的人的。
找了幾天,就在我快灰心的時候,在一個電線桿上我看到了一家公司招聘推銷員的廣告。我慌不擇食地按照地址找了去。這家公司在一棟商住兩用樓的15層辦公,剛進門的地方有漂亮的文員負責接待,墻上掛著工商稅務等證照。經過了解,我才知道他們是一家用上門直銷的方式銷售菜刀的公司,賣菜刀就賣菜刀吧,我不在乎,因為他們的招聘主管給我算了一筆賬,干得好的話,一月收入能有兩千多呢,比我媽在工地一月還賺得多。
我跟柱子借了800元,答應他月底結了工資就還。然后我就去公司交了押金,領了20套菜刀。接下來,那個培訓主管還給我們一大幫子新人上了一堂上門推銷速成課。他們把上門直銷叫掃樓,挨家挨戶去敲門。而且掃樓還得有技巧,不能從一樓開始往頂樓掃,要必須先上到頂樓,再一層層往下掃,主管給我們說,這叫心理學,因為上門推銷被拒絕的概率很高,如果從下往上挨家敲門,一家家拒絕你,最后拒絕著拒絕著就沒了信心,懶都懶得再往樓上敲門了,而從上往下,邊下樓邊推銷,反正是要下樓的,順便一層層的門就都敲了,心態不會受被拒絕的次數影響。哈哈,高。看來公司很正規很專業嘛。
我當天下午就開始掃樓了。我的運氣很不好,第一天掃了5棟樓600多戶,有100多戶沒人,300多戶門開了個縫一看我手里提著菜刀就趕緊又關上了,再敲都敲不開了,有150戶說他家的菜刀還能用,有50戶直接是提著自家的菜刀把我趕跑的。
第二天,第三天,情況都差不多。
第四天稍微好一點,有一個客戶試用了一下,差點賣出一套。有一家的門敲開后,出來的不是主人,是幾個裝修工,家里也空蕩蕩的,正在裝修,幾個渾身是泥點的裝修工一聽我是賣菜刀的,樂得直笑:“說,好好好,瞌睡來了枕頭了,剛好買了個西瓜,哥幾個正不知道咋下手呢,這菜刀就送上門來了,來來來,讓我試試刀咋樣。”說著就奪了我手里的樣品咔咔咔剁開了他們的西瓜,然后又麻利地把刀遞給我,說:“兄弟,你這刀不行嘛,剁瓜有點鈍。”然后就砰地關上了門。我都能聽見他們在門里的笑聲,我真想踹開門剁了他們,試試我的刀是不是他們說的那么鈍。
后面幾天,我爬樓爬得腿都腫了,還是一無所獲。我覺得肯定是我的方法哪里不對,我打算回公司再請教請教那個培訓主管。
我來到公司時,只見公司門口聚了好大一堆人,他們個個看上去都義憤填膺的,又喊又罵,我急忙推開人群,擠進去一看,媽呀,公司關門了,隔著玻璃門看見里面一片狼藉,一派人去樓空的景象。有人打公司領導的座機手機,都成了空號。有人大聲罵著“騙子騙子”。
我腦子嗡的一下,一瞬間想起了我的學費,想起了我那用命掙錢的母親,想起了我這幾天爬的那上萬層的高樓,我覺得自己那時已經瘋了,我那1000塊啊,那可是我的命啊。我不管,我要進去,我要找到收我錢的那家伙,不退錢,我非砍了他。我狠勁踹著門,掏出菜刀瘋砍著門上那鋼鎖,玻璃門最后被我哐當一聲弄碎了……
也許我的瘋狂嚇到了隔壁的人,有人報了警。派出所來人把情緒失控的我帶到了所里。最后經過調查,公司的工商稅務手續都是假的,那菜刀的成本也每套就20元左右,他們就是以騙押金為目的的。我給警察講了我的艱難和遭遇,他們也很同情我,說,你受騙的心情我們也能理解,但你不能舉著菜刀破壞公私財物啊,一會那家公司的房東就會過來了,你還得給人家賠償門呢。
出租給公司房子的房東來了,是個中年婦女,民警喊著趙大姐,我便知道她姓趙。她看上去文質彬彬的,很和善。警察詢問了她一些給公司出租房屋的事項,她說:“我也是受害者,那家公司當時租房時軟磨硬泡說了一堆理由,只交了一月的房租,說第二月再交清全年的,我也是剛買的第二套房,沒有出租經驗,就答應了,現在他們跑了,爛攤子倒扔給我了。”
最后民警讓她和我協商賠償玻璃門的事,民警給她說:“這孩子也不容易,農村來的,考上了大學,出來本想掙倆學費,不想反被騙了錢,家里也很困難。你看能少賠就讓少賠點吧。”
中年婦女就詳細問了我的情況,最后說:“孩子,這樣吧,你不用賠償我的門了,如果暫時沒有合適工作的話,你就每天來我家,給我上初中的兒子帶家教吧,他數學和物理都不好,你不是都是你們學校的理科狀元嗎,數學和物理肯定沒問題。你每天兩門課各給他輔導兩個小時,我一天給你200元,整個暑假你就在我家做家教吧。如果輔導的效果不好,我可就中途辭退了,還會扣你費用。”
數學和物理我肯定有信心,但我對她沒信心,一個給騙子出租房屋的,保不齊也是騙子呢,所以我一開始就對她沒啥好感。“你說的可是真的,可別像這家公司一樣,最后賴我賬。我可以保證我的家教質量,你也要保證你說話算話,你們城里騙子太多,如果這次又被騙了,我會砍人的。”為了我的學費,我不由地說了句狠話。
那女人拍拍我肩膀,笑著說:“孩子,都十八歲了,成人了,做事不能再這么莽撞了。你放心,今天的話民警給你作證。”
于是,我開始干起了我在省城的第二份工作,一個盡職盡責的家教。
那女人的孩子上初三,叫恒淳,我心里想,這什么破名字,用我們家鄉話叫就成了“很蠢”,怪不得數學物理不好呢。不過恒淳看著很懂事,每天聽課也很認真,很努力地配合著我的工作。
很快一個多月過去了,母親也托人給我打電話說北大的錄取通知書已經到了。我該回去了。那天是最后一天課,我還是怕那女人賴賬,心里不踏實,出門前我在后腰里別了一把明晃晃的新菜刀。
那天輔導完功課后,那女人(我一直喜歡這樣稱呼她,因為說真的,賣刀上當一事后,我對城里人已經沒有什么好感了)用一個大信封給我裝著工錢,笑著說:“孩子,你給恒淳輔導得很好,恒淳也很滿意,來,你數數,一共8000元,這些應該差不多夠你學費了,裝好,別丟了。”
因為是最后一天,恒淳很熱情地給我泡了茶,要跟我多聊會天。我們正聊著時,恒淳的一個同學來了說有點事,他就讓我先坐坐,跟同學一塊進他房間去了。我正喝著茶,突然無意間聽見了恒淳和他同學的談話。
“那是誰啊,你家親戚?”
“不是,我的數學和物理家教老師。”
“啊?!你上學期才代表咱們國家參加完國際奧林匹克數學競賽和國際奧林匹克物理競賽,你這雙料金牌得主,還用請家教?再說了,你爸就是物理教師,你媽就是數學教師,干嗎還要請外人呀,而且那小子看著也比咱們大不了多少,憑啥啊?”
“噓……”
后面的話我就聽不到了,我也無需再聽到了。這一切肯定都是趙阿姨(我不能再叫她那女人了)為了用一種我能保全自尊的方式對我的幫助。恒淳也一點都不蠢,原來他一直都是很努力地配合著他媽媽和我。
那一刻,我眼淚突然流了出來,我一下子心里很溫暖,不討厭城里人了,好人處處都會有。
正在這時,趙阿姨也剛好過來了,我急忙起身想跟她說點什么,站起來的那一霎那,后背的菜刀把硌了我一下,我最終沒有說出我想說的話給趙阿姨,我偷偷拿出后背的那把菜刀,雙手遞給已經來到我跟前的趙阿姨,說:“阿姨,這是上次沒有賣完的菜刀,送一把給您,留個紀念,也算是我對上次弄壞你那門的補償吧。”趙阿姨發現了我眼里泛著淚花,手搭在我肩上,笑著說:“男子漢咋還哭呢,認上門了,有機會就來做客,我和恒淳還有他爸都會歡迎你的。”
不知什么時候恒淳已經從他房間出來了,對我說:“就是,哥,以后沒事就來做客吧,明年暑假你從北大回來再繼續給我輔導數學和物理吧。”
看著說得那么真誠的恒淳,我淚又流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