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拎著工具包,心潮澎湃地走出X集團的工廠大門,抬手攔車趕往Z市火車站。這時正好趕在下班高峰,車子因擁擠的車流緩慢地向前爬行著。他坐在出租車里,長長吁出一口氣,心想終于可以返回了,并閉上眼睛回憶這一個來月的經歷。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到處是川流不息的車流、浩如煙海的人流、奇形怪狀的高樓大廈、以及數都數不清的各色店鋪,如同閃電一般,流竄于腦際之間。
時間悄悄流逝于不經意間,車窗外的燈火也漸漸亮起來,盡管車速緩慢,他卻怡然自得,是因為這一個來月圓滿地完成了一項項重要任務,并得到客戶一致好評。這些非常來之不易,其間有多少付出,可謂一言難盡。
車子七拐八轉,繞過車流擁擠的正街,向一條燈光昏暗的背街駛去。可正在這時,一個極為熟悉的身影從他面前一閃而過,他遲疑了一下,趕緊轉身再看那身影,早已不知去向。
車子繼續向前行駛著,道路兩旁的店鋪稀稀拉拉地亮了幾盞燈,偶爾也有花樣翻新的霓虹燈在閃爍,顯著那么有氣無力、緩慢而沉悶。他在想那熟悉的身影,好像是他——在一起工作過二年多的老李師傅,可后來聽說在五年前已死于車禍。他一直不相信,他敬重的老李師傅怎可能不在了?
說起老李師傅,他記憶猶新,老李是他心目中的真正師傅,他從老李身上學到許多做人的道理,也從老李身上學到許多受益終身的好技術,想起這些往事,他感慨萬千。可剛才那身影明明就是李師傅,他看得真真切切。
車子終于駛出那條燈光昏暗的背街,眼前猛地一亮,人和車一下子多起來。這時,司機師傅開口說,“火車站馬上到了,恐怕車子不能再往前開了,一旦堵起來,就沒法交班了。”
他說,“那就靠路邊停吧,的確沒有幾步了,走一下也好。”心想,既然司機師傅有難處,沒必要麻煩人家。他拎著工具包走下車,并快步繞開面前擋道的一個個的行人,向售票廳方向疾馳而去。
售票廳里排隊購票的人們的確不少,每個窗口都排出長長的隊伍。他掃了一眼,并在一個相對人少的窗口隊伍后面站定了。看著人挺多,因此刻心平氣和,漫不經心地東瞧瞧西瞅瞅,沒過多時便隨著隊伍的擁擠來到了售票窗口前。正當他邁步向前購票時,面前卻擠進一位插隊的中年男人,他只好后讓。
中年男人滿臉著急地對女售票員說:“有急事要趕一趟車,先賣我一張吧!”
“去后面排隊,”女售票員對著玻璃窗里的話筒冷冷地說道,“排隊的所有人都有急事,都像你一樣來插隊,豈不是亂了套。”
“行行好,我真得有急事,就一張……”中年男人還想解釋,卻被女售票員打斷了,“同志,你若有急事可去找站長,但不能在這里耽誤別人買票!”女售票員抬起頭,望了望排隊的人們,語氣緩和地說道,“下一位!”
他猶豫一下,便跨步向前,用平和的語氣說,“駐馬店一張,馬上走。”
“20:22分,K337,鄭州開往昆明,有座,要不要?”女售票員微笑地看他一眼,等他決定。
“要。”他拿好車票,走出售票大廳。粗算一下,離開車還有一個多小時,便不緊不慢地走向候車大廳。
排隊進站候車的人們不少,可速度挺快,沒多時便過了安檢。檢查身份證的車站公安看他一眼,就讓他過去了,他有些意外,心想每次來到此站都會查驗身份證,這次倒有是例外。他邊思索邊向前走,沒多時便來到指定的候車室。
候車室里等候的乘客比想象中多一些。他不動聲色地掃一眼嘈雜中的人們,發現年輕人較多,占了一大半,每個人都背著包,有些則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聊著天,有些東一個西一對的玩弄著手機。而正在這時,老李師傅的身影再度出現——離他二十步開外,候車室的一個角落里,側著身坐著一位中年男人,此人極像老李師傅,或者說,就是老李師傅。
他呆愣半晌,站在原地仔細觀察極像老李師傅的那位中年男人,看年齡四十六七歲左右,與五年前的老李師傅年齡相當,衣著也與五年前李師傅常穿的衣服相同,正在閉目養神,或者正在思考著什么事情。
時間在分分秒秒中逝去,候車大廳里的人們越聚越多,笑聲叫聲爭吵聲音樂聲低低私語聲彼此起伏,充塞了整個候車大廳,可他卻充耳不聞,腦海里浮現出六年前發生在工作中的一件事情。
那時,他在南方小鎮的一家重型機械廠上班,他的主要工作是設備維護,而他的直接上級就是老李師傅。在工作中老李師傅雖是主管,卻從不擺架子,一向平易近人,也經常教導這些初出茅廬的小伙子們,要求他們做任何事情都必須穩重、細心,否則,一丁點兒小失誤,就有可能釀成大禍。
在一個周三的上午,他們接到廠領導指令,用裝配車間的大型天車把20臺已完工的設備吊入集裝箱并裝車。本來開天車的活兒有專職人員,可不巧的是天車工有事請假了,所以這活兒就落到維修部門的頭上。因天車巨大,橫跨于裝配車間的南北山墻上,由專用樓梯上到天車上,并在天車的移動大橫梁上配有駕駛室,操作人員坐在駕駛室里操縱天車作前后左右及吊臂上下運動。老李師傅接到指令后,思前想后,讓誰上去開天車呢?經過認真權衡,最后把目光落在小田身上,小田就是他,全名田家福。
李師傅鄭重地對他說,“小田,天車你曾開過幾次,難度不大,這次你上去吧,”李師傅停頓一下,拍拍他的肩膀,微笑著,“速度放慢一些,不會有事的。”
“好的,李師傅,俺保證完成任務!”他信心十足地答應道。
他上了天車,坐在駕駛室內,聽從來自地面李師傅的指揮命令,從容不迫地開著巨大的天車,來回穿梭于整個裝配車間,一臺、二臺、三臺……第二十臺,剛把第二十臺吊起,他正準備開著天車向車間另一頭前進,卻突然間前進方向鈕失靈了。
站在地面的李師傅見遲遲沒有動靜,忙問他怎么了?
他回答李師傅說,“所有旋鈕都失靈了,像是出了電氣故障!”
李師傅一聽,有些著急了,因為目前天車停的位置并不在樓梯附近,天車上的人想下來,或者說下面的人想上去都好比登天,如果一時半刻查不出原因,豈不是麻煩了。但他很快就冷靜了下來,馬上大聲安慰天車上的小田,“先別著急,去檢查主控電路是否掉電,如果有電,再去查幾處限位開關是否正常?”
他站在天車上多少有些緊張,他也十分清楚,如果查不出故障,將意味著什么。于是,他根據李師傅的判斷,檢查起來,結果都正常。
這時的李師傅站在下面不停地踱著步,突然,似乎想到什么,連忙向天車上不知所措的他大聲喊道,“小田,你試著調換一根控制線,如果主控系統能夠啟動,再去開啟向前的方向鈕,或許能成功!”
他一聽李師傅的這番話,覺得十分有道理,馬上在控制板上調整控制線,再按啟動按鈕,主控系統果然啟動了,然后又去開啟向前的方向鈕,只聽巨大的天車嘎嘎作響,反復兩次,天車居然正常工作了。他興奮的沖地面上的李師傅大喊,“李師傅、李師傅,成功了,成功了!”
那次,他們圓滿地完成了任務。從那以后,他更敬重李師傅了。
往事不堪回首,那二十步之遙的中年男人是否就是當年的李師傅?他想,應該上前招呼一下,問個明白。
他剛走出去幾步,所有候車的人們突然站起身,像洪水一般涌向進站口,阻擋了他的去路。就這一瞬間,那個極像老李師傅的中年男人卻不見了蹤影。他非常懊悔,毫不放棄地在人群中仔細搜尋,結果一無所獲。
當他氣喘吁吁地找到座位時,火車便緩緩地動起來,并慢慢加速,迫不及待地鉆入茫茫的夜色之中。
他坐穩后再次核對車廂號及座位號,沒錯,然后收起火車票并向四周環顧。坐在他對面的是兩位小伙子,看年齡均不超過二十五歲,其中偏瘦的那位不超過二十歲,兩人都低著頭,每人手中握著一部手機,正不停地按著按鍵,像是在玩手機游戲。他們右邊的位置上坐滿了三個人,靠近車窗是位中年婦女,斜依在窗邊似睡非睡。她的左邊是位上年紀的老大娘,滿頭的銀發,一動不動地靠在座位上,只是有一下沒一下向他這邊瞧著。老大娘的左邊坐著一位妙齡女郎,看五官及衣著打扮,年齡不超過二十歲,她也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閉目養神。
“好消息!好消息!在座的大伯大嬸、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活潑可愛的小朋友們,本趟列車明天下午才能到達終點站——昆明,在這個漫長的旅途中,最讓人頭痛的問題就是手機突然欠電關機!所以,由我為大家推出一款新玩意兒——旅行快速充電寶……”一位乘務員模樣的小年輕邊走邊喊,一手托個塑料盒子,一手拿著一只樣式新穎的充電器,充電器電池倉內裝有四顆七號干電池,充電卡槽內裝有一塊手機電池,紅色指示燈正閃呀閃的。
“你這款充電器多少錢一個?”他對面在玩手機的小伙子突然叫住賣充電寶的小年輕,“拿過來一個試試有沒用?”
“保證有用,一試便知。”小年輕從塑料盒里拿出一只遞到小伙子手中,“三十塊錢一只,并送你四顆電池……”
他不動聲色地聽著小年輕夸夸其談地講著,心想,這人真是好口才,干這份營生,著實浪費。
“爸爸,爸爸,咱家也有充電器,是哩不?”一個二三歲的小女孩用稚嫩的嗓音問身邊的爸爸。
他順著聲音把目光轉向右邊,即走道右邊的座位,坐著一位二十五歲左右的小伙子,正在擺弄一只小音響,他的旁邊有個小女孩正在獨自吃盒飯。小女孩的動作一下子引起他的注意。
他問正擺弄音響的小伙子,“兄弟,你姑娘幾歲了?”
小伙子抬起頭,友好地笑了笑,“有二歲半了。”
他看小伙子挺友善,便又問道,“你們這是回家嗎?”
“回家?”小伙子一笑,滿臉的無奈,“沒家可回了,我帶著妞妞去昆明找活兒干,那里有熟人,聽說賺錢多。”
他一愣,急問為什么沒家可回?
小伙子看他一眼,面似悲傷地說道,“妞妞媽媽出了車禍,走了,我父母早就不在了,孩子只好帶在身邊……”
又是車禍,狗日的車禍,他恨得直咬牙。隨后又對小伙子說,“你一個大老爺們帶個二歲多的小女孩,還到處跑,怎方便做事?孩子大一點兒又要上學,你這日子有得過咧!”
“爸爸,我不想吃了,放歌給我聽。”小女孩把飯盒一推,站在座位上摟住小伙子的脖子,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我。
他突然記起背包里還有幾塊巧克力,慌忙掏出來遞給妞妞,“妞妞拿上,唱首歌給叔叔聽好嗎?”
妞妞看著我手中的巧克力,又看看她爸爸。這時小伙子說,“哥,你裝回去吧,妞妞吃飽了,不吃了。”
“給孩子吃吧,雖是巧克力,不常吃沒事兒。”他把幾塊巧克力塞到妞妞小手里。
這時小伙子對妞妞說,“你給叔叔唱首歌吧,就唱小紅帽。”
妞妞手中握著巧克力,看看爸爸,也瞧瞧他,眼睛一眨一眨的,之后奶聲奶氣的歌聲便從妞妞小嘴中飄出——
我獨自走在郊外的小路上
我把糕點帶給外婆嘗一嘗
她家住在又遠又僻靜的地方
我要當心路上是否有大灰狼
當太陽下山岡
我要趕回家
同媽媽一同進入甜蜜夢鄉
……
小女孩雖然只有二歲半,吐字尚未清晰,但唱得十分投入。他聽著聽著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恨恨地又暗罵了一句:狗日的車禍。
駐馬店站到了,火車漸漸停了下來。此刻已是深夜,他同大伙兒告別,特別是那位叫妞妞的小女孩,并依依不舍地離開,隨著人流走出車廂,走下火車。
深冬的北方深夜寒氣逼人,他向前走出兩步,并回頭望向剛才離開的那節車廂,在剛才自己所坐過的那個座位上坐著一位中年男人,那男人極像老李師傅,應該就是老師傅。
他剛想大喊李師傅,火車卻動起來,沒多時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