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那些年發生的那些事,他們至今都還會是肝膽相照的好兄弟。可是,一切害怕發生的事情全都一一上演,曾經的患難兄弟,而今只是成了茫茫人海中匆匆別過不再相見的陌路之人。
謝家有三個兄弟,老大謝嚴天,老二謝嚴地,老三謝嚴人。謝家是一方富貴,祖上經營著三家錢莊,一直傳承到后輩,不曾衰敗。
兄弟三人年到二十五便開始正式接管錢莊生意,三家錢莊,一人一家,倒也公平。雖說只是繼承父業,不過出入也算是風光。一方之內,也算得上是個人物。
可雖是一胎所生,兄弟三人還是性格迥異。老大正直而古板,老二貪玩兼花心,老三沉默加嚴謹。因而三兄弟中,唯老二常遭父親訓斥,也最是不受寵。
男丁年到二十五開始接手錢莊生意,這是謝家的組訓。但因為老二表現實在差強人意,惹得謝老爺分外不悅,因而在最初的決定中,謝老爺是并沒有留給老二任何一處錢莊的。只是老大一直勸說,謝老爺這才松手,決計讓老二嘗試一下。
因而,老二對于老大是心存感激的。三兄弟中,老大與老二的關系最是親密,但這并不是老大要幫老二的主要原因。他之所以那樣竭力要為老二爭取一處錢莊,只是因為他深知老二的品性,知道若兄弟三人獨是老二落單,依他的性子定是要鬧出個天翻地覆來的。如今,讓老二接管一處,也讓他不至整日游手好閑。況且自己從旁指點,想來也不出了什么樣的岔子。
最初,錢莊的生意同之前一樣興隆,謝家依舊是方圓數十里最大的富貴人家。老二管理的錢莊雖然不如其他兩兄弟來的好,但也總沒有被弄到衰敗的地步。因而謝老爺也是頗為滿意,對老二的印象也大有改觀。
因故,老二對老大越發是顯得感激涕零了。但對于老三,老二卻難掩小心腸的脾性,此后的他漸與老三疏遠,只因在當初父親決定不讓自己接管錢莊的時候老三沒能替自己說上幾句好話,因而他便一直記恨至今。只虧得老大一直從旁調解,才未有大錯鑄成。
這樣的光景大概持續了一年多的樣子,謝家的生意越做越大。老大能干,已經新開了兩家錢莊。謝老爺心甚悅,決意大宴民眾。
這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但謝老爺樂得如此。酒席當天,全鎮數千民眾應邀前來。鎮上所有的酒樓停止日常營業,專門用來接待謝老爺的賓客。
除了謝老爺邀請的客人之外,來赴宴的還有臨鎮的一些人,大家都是來討個好彩頭,希望能沾得謝家富貴的氣息,因而謝老爺也就不介意這些不請自來的道賀者們。這個酒宴圖的就是喜慶,人多熱鬧些正是他所想。
謝家的酒宴讓小鎮像過年一樣地熱鬧,煙花朵朵綻放在夜空,照得黑色的夜通亮通亮的。每一個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午夜之后,酒席才散場,賓客們拍著鼓鼓的肚子各自散去。
謝家大宅內,大家都已不省人事,謝老爺和幾個兒子在丫鬟仆人的攙扶下踉踉蹌蹌地回到房間,倒頭便睡。
這是謝家第一次這樣的全府上下都醉得暈暈乎乎,即便是家丁丫鬟,或多或少其實都喝了點酒,都已經有些暈乎。富貴人家,大都對外界有所忌憚,平日里是斷不敢這般疏忽的。但是今日是個值得慶祝的日子,謝老爺高興,因而所有人都跟著高興。至于大宅的護衛,便不自知地疏忽了,而這卻給了居心叵測之人一個絕佳的時機。
事實上,大宴開始之前,臨鎮一個匪頭王不仁就已經盯上了謝家。平常時節因為忌憚于謝家在鎮上的勢力而一直不敢越雷池尋死,如今適逢謝家大宴,王不仁認為這是一個絕佳機會,偷偷混入賓客之中也許能找到下手的機會。
王不仁垂涎謝家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近些年來隨著謝家生意越做越大,名聲越傳越遠,王不仁早就已按捺不住,窮盡心思要洗劫謝家,可就是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而今日則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時機,他怎樣都要試他一試。
為防被人懷疑,赴宴之時王不仁只帶了五名身手最好的手下,每個人都好好將自己偽裝一番,看上去就像是平常百姓那樣。但王不仁有一個明顯的標志,就是在額頭上有條長長的刀疤,那是年底搶劫之時遭到反抗被砍到的。為了掩蓋這個醒目的標志,他往臉上蓋了許多泥土,這樣頂多被當作邋遢,而斷不可能被輕易認出來的。
宴會當天,他們混入了謝家大宅。雖然謝家大宅是專門用來接待親朋的,但是他們從后院翻墻進去,并不為人所注意。
起初,他們試圖在宴會的食物中下迷藥,但是廚房內人員眾多,并不好下手。就在王不仁躊躇難決斷之時,忽然有個人從背后拍了他一下。他吃驚地回頭,認出了那是謝家的少爺。
王大仁雖然是土匪頭子,但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還是顯得有些驚慌。畢竟,要是謝家少爺大喝一聲,他今晚是怎么也走不掉的。
可是,令他頗感意外的卻是,謝家少爺并沒有要喊人的意圖,只是示意他走向另外一個地方。很顯然的,謝少爺認出了自己。
王不仁不敢不從,戰戰兢兢地和少爺來到了后院一處隱蔽的地方。少爺只是冷笑一聲然后看著他,一語就道出了他此行的目的。王不仁自知事情敗露,挽起袖子就要上前,而少爺卻伸手擋住。
“稍安勿躁,”少爺慢條斯理地說道,“我可以幫你去放迷藥,前提是拿到的錢你三我七,拿完錢永遠給我消失。”
“你,你幫我?”王不仁疑其中有詐,不敢輕易答應。
“你沒有選擇的余地,要么答應我的要求,要么送你到官府。”少爺依舊不溫不火地說著話,卻讓王不仁越發是摸不著頭腦。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著,兩個人就這樣僵持在清冷的夜色中。王不仁看到了少爺臉上表情從冷笑到陰沉的整個過程,他忽然發現面前這個少爺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可怕許多,自己在這樣的情況之下真的沒有任何別的選擇。
“成交!”王不仁顫顫巍巍地說道。
少爺重又冷笑起來,接過王不仁手中的迷藥緩緩離去。
這是一種特制迷藥,服用后并不會立即使人昏睡,而是在半個時辰之后才開始發揮作用。所以要用這樣的一種迷藥,是因為王不仁想給那些前來赴宴的賓客離開的時間。否則要是到時一大片的人昏倒在謝宅,且不說有沒有假裝昏倒了的人混雜其中,到時去舉報他們,就是那樣的一個場景要是被深夜路過的人看見傳到官府一樣吃不了兜著走。所以,王不仁囑托少爺迷藥一定要在最后一道菜中放。
一切都按著他們的既定計劃有條不紊地進行,王不仁叫回了那五個手下,一行六人還是躲在后院,等待少爺的好消息。
自然,他們對這個少爺的舉動還是滿腹狐疑。可是,他們可管不了那么多,也許這只是大家族的恩怨呢?雖然是三七開,不過這些錢也夠他們下半輩子所有的開銷了。況且,要是沒有謝家少爺幫他們去投藥,那他們今晚還得空手而回了。這么想著,匪徒們又感到一絲的幸運了。
午夜,賓客漸散,迷藥開始漸漸地起了作用,沒多久之后謝家上下除了匪徒和那個少爺,全已昏睡。少爺指著一箱金子示意王不仁抬走。
可是王不仁一眾顯然難以置信,這么輕易就拿到這么多的財富,各個面面相覷卻誰也不敢上前。
“趕緊拿了滾!”少爺狠狠踹了一腳箱子惡狠狠地說道。
這樣匪徒們便也壯起膽來了,趕緊跑上前來,將箱子抬上了之前準備好的馬車上。
“拿了錢給我滾出這里,以后別讓我再見到你們!”
“得嘞,少爺!”王不仁響亮地應了一聲,隨后就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
少爺,還是一樣的只有冷笑。
第二天一大早,當迷藥的藥力退去,所有人醒來的時候,也便是他們面對痛苦現實的時候了。
家里值錢的東西全部沒了,五個錢莊也是分文不剩。謝老爺當即氣得吐血而亡。這時候的老大最是理智,清查全府上下,發現獨是少了老三。
“沒想到老三會是這樣的人。”老大無力地癱倒在地,喃喃自語。
“大哥,興許只是意外呢?二哥不會這樣殘害我們的。”老二安慰他道。
但是老大只是擺了擺手,他需要好好安靜一下,仔細思考事前的前因后果,他要知道這之間究竟發生了什么。
一夜之間,謝家從富貴的巔峰一下跌進萬丈深淵,錢莊倒閉,儲戶紛紛趕來討債,無賴只能抵出宅院,但這還遠遠不夠。謝家兄弟根本無力償還,連謝老爺的喪事還沒有料理就連夜攜家眷逃離。
可即使是逃出被追債的困境,但老大和老二還有妻兒加起來也是有六人之眾,這樣一個大家庭人的開銷對現在的他們而言也確實是難以維繼。
逃離大宅的第二天,老大病倒了,這無疑是在給現在的情況雪上加霜。但他真的需要看郎中,要不一直拖下去真的可能會死的。老二決定出去找點事干。
他是白天出去的,深夜才回來,手上拎著兩服藥。自始至終,他一直用手捂著臉,直到被老大喝了一聲才慢慢挪開。可是,一看到他的樣子,老大就哭了,他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分明是被人打過的樣子。
“老二,你實話告訴我,你是不是給人搶劫去了?”老大強撐著身體坐了起來,無助地看著老二。
“沒,大哥,沒……”老二慌忙解釋著。
“那你說你臉上的傷是怎么回事?”
“我……我……”老二支支吾吾著似乎是不愿意講。
“說!”可老大真的生氣了。
無奈,老二只能從頭道來。就如他所說,并沒有去劫人錢財。只是鎮上新開了一個武館,正在招陪練的人,他去了。其實臉上的傷都還是輕的,他身上的傷更重,只是他一直用衣服裹著,大家根本看不出來。
“老二啊,大哥對不起你……”老大聽完哭得痛苦萬分,緊緊抱著老二,那種傷感看的旁邊的孩子都哇哇大哭。
“沒事的,大哥,我還年輕,扛得住。”老二拭去眼角的淚水,故意表現得很堅強。
老二的妻子看著也很難受,可是他們現在還只是住在破舊的山神廟里,什么治傷的藥物都沒有,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老二痛,卻不能做什么。而老二,也只能強顏歡笑,只是為了讓他們心里好受一些。
現在的他們恨極了老三,全是因為他,他們才會弄到現在這樣子。老大尤其恨得咬牙切齒,那時雖說自己和老二關系最親,可也總算沒待薄了老三,可他卻怎能做出這樣狠心的事來呢?要錢財可以明著講出來,為何又要采取這樣卑劣的手段。氣死老父,使一家流落,如今自己重病,老二傷也不輕。要是讓他再見到老三,自己定要打斷他的腿。
可是,現在這一切都不是關鍵,緊要的是自己要趕緊恢復身體,不能讓老二一人擔起全家的重擔。雖然女人們也都出去找了縫補的事情做,可是對于現在的處境而言依然是杯水車薪。再者,一向過慣了少奶奶生活的太太們,現在要她們出去拋頭露面,還要看人眼色,難保她們心里不是滋味。可是,能有什么辦法呢?如今只能是走一步再看一步了。
但沒過多久更悲慘的事情就發生了,老二在陪練中被打致死,將這個噩耗帶給他們的是武館的師傅。但通知到他們的時候已是三天之后,而老二也已被安葬。為了表達抱歉,武館象征性地給了一些賠償。
老二的妻子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可是老大顯然更加地接受不了,揪住武館師傅就要他賠老二的命來。但老二是簽了生死協議的,這武館在一開始就和他說的清清楚楚的。上面不僅有老二的簽名,還有他的指印。
“為什么?為什么?”老大像瘋了一樣的大哭起來。
老二走了,他唯一的兄弟也走了,上天并不眷顧他,只是一步一步把他逼到家破人亡的絕境。他實在是沒有勇氣面對這樣的悲痛,也沒有勇氣再繼續一個人茍活下去。要不是為了維持生計,老二就不會去武館,而不去武館,他也就不會死去。說來說去這都是自己的錯,他真的是沒有辦法輕易地原諒自己。
他解下了腰帶,拋上房梁,輕輕地繞到脖子上,試圖這樣終結自己的生命。
只是死亡并不像他想的那樣容易。就在他剛要踢掉椅子的那一刻,妻子沖了起來,沖著他哭喊。
“你走了我怎么辦?孩子怎么辦?你知道老二是怎么死的,現在你也要跟著他走就剩我們兩個女人帶著四個孩子,你是要我們謝家就此斷子絕孫嗎?”
老大終究是無言以對,默默地解開腰帶,重新踏到堅實的地面。
死者已矣,生者的生活還要繼續。老大帶著妻兒來到了武館安葬老二的地方,燒了紙錢,倒了一杯酒,只希望這樣老二不會寂寞。
喪夫的二太太開始沉默不語。老大要她改嫁,她還年輕,不應該為老二守寡。可是二太太搖了搖頭,她已經為老二生了兩個孩子,這一輩子她都是老二的人,不可能再選擇別的男人。
老大不再說什么,只感嘆老二娶了個好夫人。
從此之后,女人們還是在外縫補,老大則到鎮上搬運貨物,一家清貧,倒也幸福。
三年后,生活漸有了起色,孩子也已經能跑了,太太們終于可以稍微省心一點。老大在鎮上遇到了個好老板,借給他們一處半新不舊的住處,一家人便搬了過去。雖說條件還是艱苦,但至少比他們之前的住處好多了。三年的困苦,他們已不再有富貴人家的驕奢。
那天從市集回來的路上,老大撞到了一個和尚,細一看,卻竟是王不仁。王不仁為害一方,每個人都識的他。但是如今他卻穿著一件僧袍,不禁惹人懷疑。老大不想惹事,只想趕緊走開,可王不仁卻拉住了他。
王不仁告訴他在這里碰見可能便是命里注定,于是決計將那一晚在謝家發生的一切種種告于他知。他承認是自己當時糊涂才會將謝家殘害到如今這種地步,并表明只是謝家少爺的幫助才使得他們的行動那樣順利。
可令他奇怪的卻是,老大一點也不驚奇,只是不冷不熱地說道,“我說老三哪來那么大的勇氣呢?原來是串通了你們。”
“什么老三?”王不仁驚問道。
“不是老三喊的你們?”
“不是。”王不仁當即否定道。
老大也困惑了。
接下來,王不仁將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老大。那一晚串通他們掠奪了謝家所有財物的人正是老二謝嚴地。而王不仁在拿著一箱金子回到山寨的時候卻讓一眾手下各個爭搶,沒多久死傷一片,此后他自感罪孽深重終遁入空門。
“你少胡扯!老二三年前就死了!”老大不相信王不仁的話。
“死了?”王不仁重復了一句,隨即繼續道,“他就在萬寶鎮當土財主了?我化緣的時候還剛巧見到,哪里死了?”
“什么?”老大懵了。
在王不仁的指引下,老大來到了萬寶鎮。那里,他真的見到了老二,住著大大的宅院,身邊堆著好幾個姨太太,日子不知道有多么的愜意。
而老二見到老大,也顯然是不知所措。但老大只想要他的解釋。
老二沒多久就鎮靜了下來,倒也不遮掩,承認王不仁所說的一切。所以有那樣的行為,只是因為他探聽到謝老爺和老大的對話。當時雖然自己經營的錢莊生意挺是興隆,謝老爺表面上也是極為滿意,但是在和老大談話的時候,卻說自己心術不正,難成大器,要逐步將錢莊收回來,否則謝家必敗于自己手中。最重要的是,那一次,老大不再為他說好話。因而,那時起,他就有了劫掠謝家財富的念頭,只是王不仁來的那一次讓他看到了機會,這才有了后來的那些事。
老三消失事實上是被老二推到河里溺死了,他只是想用老三的失蹤讓所有人懷疑他。至于后來的武館一事則是他所使的苦肉計。再有武館師傅通知他的死訊也只是他脫身的一個伎倆,他的那個墳頭下事實上什么都沒有。
聽完老二的話,老大沒有憤怒,只是傷心。他想起父親的話,老二真的是心術不正。只是可惜了自己曾經還待他那般的好。可是千般的好也比不上一次的壞。對于老二,他真的不再抱有任何希望。
他不想再追究些什么,也不想要回那些本該屬于謝家的財富。如果老二能夠心安理得度完余生的話,那么他也毫不介意,真的沒關系。
他呆呆地走出老二的宅院,感覺好像整個世界都是一片喧鬧,他聽不清任何一個字。從此之后,他與老二不再是兄弟,人海擦肩,大家各行其道,不會再有交集,永也不會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