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初,我爸好像一天都不高興,在屋里走來走去,自言自語,我跟他說話,他像沒聽見,我去拉他,他不耐煩地摔開我。忽然間,他往我床上一倒,就睡去了。
一睡睡到下午六點多,我媽說:“不行,人是越睡越迷糊的。”強行把他拉起來。我們倆架著他在客廳里穿梭。他任我們擺布,整個身子軟軟的,誰更用力就向誰那邊倒。誰喊他,他都不理,眼睛半閉,眼皮扒都扒不開。
我那時對生老病死毫無概念,只嚇得手腳冰涼,腦子里模模糊糊轉著“腦溢血”、“心肌梗死”的名詞,也不敢想深。
叫了120,送了急診,腦CT顯示腦部有輕微陰影,要留院觀察。但身為醫生的二姐搖頭,堅持讓他們檢查父親的肝功能指標。我問她,她什么也不說,我一直記得她灼灼的眼神、哀傷平靜的臉容。
結果在第二天出來了:肝癌晚期。我爸的怪異表現,來源于一個我第一次聽說、卻永遠忘不掉的名詞:肝性腦昏迷。
四個月后,我爸過世。
最后時分,我守在他身邊,我看到醫生拔下所有管子,儀器上的數字一一歸零;我在太平間的冰棺邊痛哭,他的臉是水泥般慘白;我眼睜睜看著他的骨灰盒從窗口遞出來,我們三姐妹輪流抱他上山,送他入土為安。但為什么,我始終覺得他沒有死,時刻可能回來?
三日喪期一過,家里不再有賓客。那個格外燠熱的夏天,我一個人日日夜夜躺著,誰也不想見,什么也不想說,放縱自己沉溺于幻想。
也許我爸沒死呢?我在幻覺中,看到他神奇地擺脫了火葬爐,想辦法搭車(我們有沒有在他壽衣里放上錢),機智地應對好奇詢問的眼光,趁月黑風高,或者某一個雷雨之夜,他來敲門了。
“誰?”
“是我?!?/p>
我會立刻去開門,不管他變成什么樣子,哪怕面目全非,哪怕他完全不認識我。只要他回來,什么都可以。
我從來沒跟我媽講過我的妄念:痛苦沉重如青磚,一旦傳遞就會變成兩個人的負擔。我只是陪著她散步、看電視、扯閑篇,任日子一天一天過去。
但是有一天,無意中,我媽說起我爸去世后她開始失眠:“兩個人在一張床上睡了35年呀,突然變成一個人了?!钡揭估锵霒|想西,想她的姥姥、媽媽以及丈夫。她長吁一口氣說:“要是到最后,發現是誤診多好呀!去注銷戶口的時候我還想:怎么能注銷呢?他要回來怎么辦呢?后來又一想:只要人回來,要戶口干嗎呀?要是人口普查,那我們就把他藏起來。”
我……全身劇烈顫抖,不能哭。
終于知道,生離是多大的福分。我希望他只是出走,走到疾病里去也可以,神魂不見了留個軀殼也行,這場與死神的拔河賽里,只要手里還留了個線條,我都可以當自己不曾輸。但他,走到死亡里去了。死亡,比宇宙黑洞還要遙遠,他真的,永遠不回頭了。
6月21日,是他的祭日,我很想他。
他離開我,已經11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