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著那些昔日曾給予我幫助的老師的手,遲遲不肯松開。說了許多重復的話,鞠了很多次躬,敬了不少杯酒。導師們無不被他真摯而又卑微的誠意弄得尷尬。
父親在小鎮里呆了足足半生。年后歸家,我每每和他談起城市馬路下轟隆隆的地鐵和密集如流的人群時,他總是聽得目瞪口呆。最讓他欣喜的是,談話最后,我總喜歡說上那么一句,爸,等畢業了,我接你去我們學校看看,可漂亮了!
隨著初夏的溫度逐日高升,我終于安然畢業了。歡聚過后,我沒有忘記自己當初對父親許下的承諾。于是,興奮地給他打了電話,讓他乘車來北京找我。
北京的車站擠滿了從全國各地奔來求職的畢業生。父親夾雜在這樣光鮮亮麗的大潮中,顯得分外奪目。我對父親說,每天都有不計其數的人從四面八方涌入北京。他們住潮濕而又悶熱的地下室,吃賤價的街邊碗面,說方言味極濃的普通話,卻穿一身白領式的工作服。父親默默地聽著,時不時朝自己身上打量打量。
進入那家事先預定的賓館時,父親有些茫然和詫異。他停在門口,像個迷路的孩子,對著大廳里四處張望。片刻之后,回頭怯生生地問我:“你們宿舍已經不能住人了嗎?要不,我們去宿舍住算了,這里估計貴得要命!”
“沒關系,爸,最近這里打特價,才幾十塊錢一晚呢!里面又能洗澡又能看電視,和咱們鎮上的招待所差不多劃算。”我只能這樣哄騙父親。否則,按照他的性格是無論如何也不愿這樣破費的。
想想,他這半生雖說是在鎮上安度,事實卻連真正的賓館都沒有進去過。偶然,熟識的朋友結婚,搬遷,在酒店里辦了筵席,大張旗鼓地發了請柬,他也只是匆匆地進去吃上一餐,卻從未感受過在里面睡上一晚的舒坦。
房間在八樓。我領著他,慢慢走向電梯。他對這個東西并不陌生,但實在卻沒有坐過幾次。我能看出,他的神色中充滿了好奇和驚異。有幾次,他似乎想要問我什么,但礙于周圍站有西裝筆挺的中年人,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走出電梯后,他附耳說了一句讓我百般心疼的話,兒啊,這電梯可真快!
賓館的設施,讓他倒抽了一口涼氣。如果我告訴他,這幾日的費用是我整整一月工資的話,他不但會指鼻痛罵,甚至拂袖離去。可我真想讓他來首都看看啊!興許,他這一生,只會來這么一次。因此,我有必要撒盡謊言,好讓他安享清福。
傍晚飯后,他坐在賓館的沙發上翻看。時不時發出一陣驚嘆。天啊!一張床單要500?媽呀!一塊地毯要2000?
那幾天,他在賓館里住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我知道他不抽煙,勤洗澡的緣故是什么。他怕燙壞地毯和弄臟床單。我不明白,一向心高氣傲的父親,為何成了這般模樣?
之后的飯局更讓我熱淚盈眶。他握著那些昔日曾給予我幫助的老師的手,遲遲不肯松開。說了許多重復的話,鞠了很多次躬,敬了不少杯酒。導師們無不被他真摯而又卑微的誠意弄得尷尬。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也曾這樣感謝過我的高中班主任。
教我頂天立地,流血不流淚的他,原來,也有著這樣卑微而又怯懦的身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