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聲第一次在電話中聽到他的家人在他背后叫他張飛時,禁不住笑出了聲。這個名字對他可真是太貼切了,倔頭倔及,粗心大意,于是以后她也只叫他的這個小名了。
西北夏天的午后狂風突起。童聲坐在哥哥的自行車后座上,呆呆地平視前方,突然問,你說他們會離婚嗎?我希望他們離婚。哥哥不說話,使勁蹬車子,過了幾分鐘,悶聲悶氣地回答她,你好好念書吧,別胡思亂想。熱熱地黃沙迎面撲來,瞇住了人的眼睛,那是停留在童聲記憶里關于10歲的畫面。爸爸媽媽的爭吵是童年的夢魘。許多個深夜,她被他們房間里極輕微地說話聲驚醒,一顆心頓時懸起來,她怕啊,怕那兩個說話的聲音越來越高。那些個壓得人喘不過來氣的黑夜,天,是怎么一點一點變亮的呢?第二天早上怒氣沖沖的爸爸給他們一人兩塊錢,讓他們去買面包。課間休息時童聲暗自慶幸,學校里沒有人知道爸爸媽媽昨天夜里吵架了。
她的家在沒有爭吵的時候是很幸福的。哥哥愛好集郵,那時工資很低,媽媽總能每個月給他十幾塊錢去買郵票。爸爸常檢查他們的學習,教育他們如何做人。有時下班了他會給童聲帶零食回來,他寵她,縱容她的性格發展,以至于后來他對她的任性也無可奈何。她惟一的愛好就是看書和畫畫,在教科書的空白處和演草本上畫“大美人”,媽媽叫做“妖精”的東西,它們都長著一雙沒有表情的眼睛。
童聲17歲時愛上了張飛,是愛,不是喜歡。沒有什么理由,她知道她必須去愛一個人。因為你愛一個人,那個人也會回報給你愛,那么你就不會再孤孤單單,不會再害怕了,童聲就是這樣想的。爸爸媽媽還是在深夜里關緊了門壓低聲音吵架,哥哥比她大4歲,已經去南京上大學了。他常給她寫信,每封信里都夾著她喜歡的明星貼畫,他用儼然已是長兄如父的吻給她大講“人生的哲理”,他們都覺得這樣很好玩,樂此不疲。
張飛在高三轉校來到她班上,第一眼見到他,她的直覺小聲說,這個人跟她一樣內心不快樂,這就足夠了,別的她不去管了。17歲的她外表冷漠,內心卻充滿了狂熱。冬天的一個晚上下了晚自習,她悄悄叫張飛出來,已是夜里10點了,她和他開始在空曠的操場上散步。遼遠深藍的天穹中,稀稀朗朗的星星冷冷地注視著兩個清純少年。走了一圈又一圈,童聲說啊說啊,好像把從小到大的事都說給他聽了。她必須這么做,她需要有人聽她說話,她要心像陽光照耀下的白帆那樣睛朗,她要愛,無窮無盡的愛。那樣清冷的冬夜,其實早已預示了以后的悲哀。藏在她身后的另一個她,清醒地看到這一點,但卻不去阻止。
真心地感謝張飛,過去、現在、以后,她都要對他說,謝謝!他永遠無法了解他對于她的意義,他肯聽她說話,她才開始對自己有信心。他至今也不知道,她有著多么嚴重的自卑,她從沒有讓他知道。
童聲不愿輕待這份感情,那夜過后她再沒有同張飛講過話了。而他可以聽她說話,卻不能理解她,畢業后他徑自去鄭州上學了。童聲在陜西的一所學校學習如何做一名護士。
一年后她輾轉得到他的消息,下一個星期六的清晨,她滿心喜悅地站在了他的面前,他一臉驚愕。
透過無數的歡笑與淚水,童聲依然能清晰地看見,張飛坐在她對面低頭剝粟子。溫暖的橘黃色燈光傾瀉在他身上,粟子剝好后放進玻璃杯中,明天早上要是起床了他還沒來旅館,她可以先吃點東西。簡單、干凈,都穿著膝蓋泛白的牛仔褲,是那盞燈下年輕的他們。
大概張飛不會記得他們之間僅有的這些瑣碎的細節。
她一生的初初之戀啊。
童聲倚著陽臺的門框,斜斜看見窗外夜空低沉,那棵張牙舞爪的大樹上棲了許多烏鴉。起風了,月亮在陰郁的烏云中急速穿行,星月枯樹烏鴉,是凡高的狂野世界。誰說過喜歡這棵樹?
剛分到外科工作的幾個月,童聲好一陣手忙腳亂。幸好這幾年獨自在外生活,比以前活潑開朗了許多,很快便和容靜她們這班小護士打成了一片。比她晚來兩個月的大夫林朝,歲數大她幾歲,看起來要從容多了。童聲最愿意跟他一起上夜班,不用大緊張,閑下來可以有一句沒一句地跟埋頭寫病歷的他說話。他們驚喜地發現大家都愛福爾摩斯和、幾爾納和衛斯理。
張飛在深圳和一家房地產公司做財務,常在晚上和同末去辦公室加班。童聲敏感多思,很容易為一件小事一句話情緒就變了,又不能跟別人說,直接的反應便是給張飛打電話。不管他在干什么,她把不高興扔給他后,心情就好了。這個打電話的習慣一開始就養成了,她沒有考慮過后果的可怕。也許考慮過,但是他會包容她的,她以為。她倒是從不向家人或是別的朋友哭訴,就對牢了張飛。容靜日后說她“殺熟”,她想想點頭說是。
童聲在集體宿舍住了幾個月就被請了出來,院方說住房太緊張,要先解決進修大夫的住處。恰好容靜家的鄰居分了新房,樂得將舊家具租給了她,因為有熟面孔在中間,價錢上打了許多折扣。容靜新婚不久,快樂的小女人的狀態十足,這很合童聲的心愿,兩個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
林朝看她拿“200”卡打電話,起初總是調侃她一番:聲音同志,你對我國電訊事業的迅速發展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啊!他還怪聲怪氣地翻唱“電話訴衷情”。一個夜班上過之后,他不再拿她打電話尋開心了。初夏的凌晨,童聲趴在護士站的桌子上打盹兒,“護士——”病房中尖銳的叫聲幾乎刺傷了她的耳膜,她沖進去打開燈,一眼看見14床的病人半躺在地上,一根帶子勒著他的脖子,另一頭系在床邊的護欄上。她跑去拿剪刀,心都要跳出來了。林朝從醫生值班室趕過來,驚魂未定地看著她。他們把瘦得硌手的病人抱回床上,這個食道癌晚期的病人黑洞一樣的眼睛渙散地望著天花板,喉嚨里了出微弱地喃喃:讓我死。他老伴癱坐在床邊,嚶嚶地哭:你好狠啊!童聲竭力鎮定地說:“沒事了,大家都睡吧,天一會兒就亮了,沒事了。”她努力經想再說點或是幫點什么,可實在無能為力了。
她緊緊地縮在冬天外出穿的棉大衣里。天快亮了,林朝走到她身邊,發現她在發抖。“童聲,你怎么了?”他按住她的肩膀,她抖得像風中的一片樹葉。冷啊,怕啊。那是他們工作半年后六月的黎明。
童聲嘟嘟囔囔地說你又掛我電話你又掛,張飛還是啪地把電話掛了。真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他口中的原則性越來越多地體現在接她的電話上。他沒有進入過她的具體生活,但他卻無所不在地滲透在她的空氣里與呼吸中,她的眼中根本容不下其他人了。
中午,她們在配餐室吃完飯有個開心一刻。說到家庭,童聲自覺地閉口傾聽。她們卻不肯放過她,非逼她說出以后的千秋大計,不然就把所有人的碗都洗了。她只好說,我沒有特別的奢,就想有個溫暖的家。她本來想說沒有爭吵的家,但沒說出來,一個對我好的老公,他肯寵我;她的眼睛劃過八樓的窗外,有些出神了。真老土,也是個沒出息的東西!容靜到底沒放過笑話她。童聲氣惱地說你又欺負我。容靜說,就欺負你,怎么樣?洗碗去!林朝不知何時下了手術,在桌邊喝水,童聲拽住他的袖子:“林朝,容靜又欺負我,你要替我報仇。”他看她一眼:“好,今天下午等她干完活兒,咱們就把她從八樓扔出去。”
周末大家常出去狂歡,林朝在極慢的樂曲時才位她起來,教她兩只手放在他肩上,他輕扶住她的腰,讓著他慢慢地走。忽明忽暗的燈光下,他們的姿態極曖昧。童聲很喜歡跟他在一起的放松,工作中培養出來的好朋友跟好兄弟一樣。他在她的恥邊一本正經地講笑話,直到她笑得彎下腰,他反而一臉無辜地問別人,她怎么了?我什么也沒做啊!童聲用力拍他的肩膀:林朝你太可愛了,我要做你的女朋友。他亮晶晶的眼睛在鏡片后閃爍,真的嗎?那你做我的女朋友吧。林朝——童聲半羞半惱,這是她表示生氣的慣有動作。生活原來可以這樣輕松的啊!
然后爸爸媽媽離婚了。
童聲只是可憐媽媽,心疼哥哥,她眼看著家沒了。她沒有見到他們最后一剎那的表情真是幸運。她和哥哥始終是孤孤單單的,她說不出話了,坐在床上,一雙腳掛在床邊,身子晃啊晃啊,想不出以后怎么辦,還和以前一樣啊,可是不一樣了,身體內有一種東西被破壞得很厲害。腳在空中蕩來蕩去,陸地遙不可及。
她奇怪這次沒有給張飛打電話。過了一個月寫信給他,他立刻打來電話問:為何現在才告訴我?她說不出所以然。快掛電話了,她突然想起來似地很熱心地說:“我們結婚吧,不用花很多錢,我們結婚吧。”他遲疑地說:“這不是錢的問題,還有好多的實際問題。”她固執地說:“我知道,可我就是想結婚。”為什么呢?她回答不出他的問題。
有個鬼在身后趕著她嗎?她在任何時間找到他,會為任何小事要哭出來。她想他們快完了。
那一季流行灰色,有著這個借口,童聲買了一柜深深淺淺地灰。下班后她在浴室里消磨的時間越來越長,林說他通過騎車回家的過程忘記病房,洗澡和騎車有相同的功效吧。她恍惚聽說他在辦理留學手續。他好似沒有注意到她的變化,照常收集了漫畫給她,拿自己開玩笑,講可愛的笑話,也不管聽的人反應如何。
有天早上噩夢醒來,她毫不猶豫地拿起電話,聽到張飛的聲音就要哭出來:“我做噩夢好可怕啊,灰撲撲地沒有人理我……”他忍無可忍地咬牙切齒:“你神經病嗎?大清早我剛上班你打這樣的電話守來,我再也不要和你談了,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討厭?我怕你了,我們不要再談了!”
好了,徹底完了。
忽明忽暗的燈光下,林朝說:“我下星期走。”她的視線游移在他身后不知名的角落:“是嗎?我會想你的。”他看著她:“真的嗎?”“當然,我會很想你的。”他停住腳步,目光灼灼:“童聲,我愛你。”她一刻未停地回答他:“我也愛你。”他研究她的表情,還是說下去,“我是認真的,你心里清楚。”幽暗中她抬起頭,“是嗎?那我也是認真的。”張飛的臉一閃而過。鏡片后的眼睛在做凌厲的探究,扶在她腰上的手弄疼了她,有人在看他們,她平靜地問他:“我們還跳嗎?”他就那樣看著她,狠狠地放開手,轉身走了。
童聲用一年的時間適應了沒有電話的生活。
她愛的,愛她的男人都離她而去,所有的事情都被她弄糟了。她想笑自己,可一點力氣都沒有了,頹然地躺下去,回復成還在母親子宮內的體位。我們還能回到最起初的寂寞嗎?睡夢中雷聲轟隆,大雨滂沱。她孤零零地站在荒原上,看到許多熟悉的臉棄她而去,天!求你,有沒有人可以握住我的手陪我在一起?求你!她喊出來了。
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睛,還好,一切都和睡前一樣,只是黃昏了,室內一片昏暗。她起來洗臉,還有一個長夜在等著她,有人輕聲地敲門,容靜今天怎么這么溫柔呢?謝謝她每天都過來說會兒話。童聲打開門,月亮是藍色的嗎?她看見鏡片后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是錯覺嗎?他站在她的面前。“嗨,我敲過一次門,沒人答應,容靜說你一定在家,我就在外面等著了。”是他回來了回來了,狂亂的喜悅,原來夢里不是雷聲,晶瑩的的淚水終于滾滾而下,一直流進干涸荒蕪的心田。“我是不是看起來很丑?”她問這樣的傻話。他溫柔地搖頭,又使勁點點頭。笑容一層層綻放成花,無邊的喜悅在空中跳舞,誘人的菜香唱著走調的歌——夜幕已降,這次,她不會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