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的時候,我認識許多朋友,他們個性鮮明,像是散布在世界各地的煙塵顆粒,每一粒都有無可軀體的特殊狀態,十六歲的少年總是對人事充滿著強大的求知欲,沒有經歷人世打磨的人生天真并富有熱情,是沙灘上的一顆顆貝殼,分外動人。靈魂中擁有者無法形容的活力與熱情,同時也擁有著面對錯誤時重新來過的機會。
十六歲的女孩總是會在許多個摸不著邊的深夜里相伴,促膝長談。望著無邊的黑暗,談心事和夢想,談相愛和將來要抵達的生活。初三那年,林塵常常帶著我翹掉各種晚自習,躲過所有學校領導的目光淘到學校里從未翻修過的沙地跑道上散步,走累了就躺在旁邊的草地上,看天上月亮圓一輪半一輪,心里想著各自的星星。
這個小小的習慣填滿了那年整個夏天。
那時林塵喜歡張生,張生是當時插班過來的男生。
不知道這世上有多少人日日想見卻從未言語,眼神含情卻終究默默相視,林塵和張生就是這柏拉圖式愛情的演作者。自張生轉班那日,林塵和張生之間就彌漫著一種難以言狀的默契。作為旁觀者,我不止一次看到他們看對方的神情,他們都是優秀并驕傲的人,從未面對彼此和自己當時的真誠?;蛘哌@只是因為太驕傲了吧。
他們只是日復一日地對視,樓梯里,廣場上,聚會中,看一眼對方再閃避心照不宣地微笑。
一天晚上,林塵和我像往常一樣躺在球臺上,看著月亮圓了又缺,天空中落下許多細小但綿綿的雨,那種印在臉上可以被皮膚迅速吸收的雨滴,“你說他會喜歡我嗎?”她看著天,偶爾掉進眼睛里的雨水刺激著她的眼睫毛一張一合,“可是他那么優秀,我算什么。”
我握著她的手,一整晚沒有動,也沒有再說一句話,我是一個樹洞。
有段時間林塵休了學,生了一場病。但是從那以后他們兩人開始有了新的進展。林塵從學校離開那天,張生也請了假,他靠著被人口中零碎的描述一個人坐著公交車去林塵家。當林塵趕去接他的時候,看見張生手里握著一盅粥站在路牌下張望。
“你為什么要帶一碗粥來?”
“你的胃生病了啊,只能喝粥的。”
我再見到林塵的時候已經是他們分手以后,在醫院里看見林塵沒有亮度的臉,頭發松散打結,神色中極力掩蓋的失落和難過,還有長期失眠的痕跡,林塵得了抑郁癥,“我想死,但現在,我覺得或者跟死沒什么兩樣。”我的目光落在桌子上許多的帕羅西汀上。
我忍不住抱緊她。
“會過去的?!蔽也恢牢以撜f什么,我只是覺得,真的會過去的。
我抱著她那被藥片侵蝕脫脂而無力的身體,她用力地抓緊我的肩膀,支架嵌入皮膚,呼吸間能聽見她喘息的聲音越來越重,她像是下一秒就要融進空氣里似的。那天喔迷迷糊糊地聽見林塵說了好多話,當我睡下時,仍然能感受到耳朵里充斥著林塵說話時帶出的潮濕氣息的溫度。當我看見太陽曙光時,腦子混沌中回響著林塵反復說過的一句話,“我連自己都不相信,怎么信任別人……”
林塵真的生病了,心里的病。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沒有再見到她,她走了,或許還在,只是不出現了。
是擁有怎樣混沌孤獨的人,才會連自信都難,卻依然固執地期待實現愛與被愛。我想起我第一次付出真情的時候,那時候的我勇敢而無畏地追求感情,崇拜感情,心甘如飴地付諸所可以擁有和爭取的一切,如教徒般祈禱感情日久天長,愛一個人的時候,我們活得像條狗,搖頭擺尾地討得一根骨頭就以為得到了希臘神話里的肋骨。
年輕氣盛的感情總會飽滿地將溢出來,不知如何給予,不懂處理的方式,所以只知道用力地給,用力的期待匯報。有多少年,我們都只知道捧著自以為高高在上的真心真意固執地擺在別人面前。
只知力度,不懂教與的感情,總會被輕易捏碎。
“我不會忘了她,事實上我們在努力地相愛,但感情里總會有很多不測,他不斷地給予,也在不斷地希望得到意想中的回報,我們不斷滴彼此包容,又不斷地希望在下一刻事情像所希望的那樣發展。她的唉太龐大太偉岸,而我,給不了這樣徹底的感情,我明白,愛只是生活的一部分,日后我們的生活會把所有感情的空虛都填滿。我想每一個人出現在生命中都是有它的意義的,只是我們還不知道。
這世界,沒有誰被離開,就會死。我們都會在不同的時空和緯度上,用各自的方式,繼續地活下去。”
十年以后,在某個活動會展中我在此跟林塵相遇,他比以前更美麗了,是那種眉目間不受侵擾的淡定所散發出的氣質。我不知道她是被時間怎樣地打磨,才造就了她現在的出落有致。
她的動人,是從心底散布的,是經歷了許多人事才有的通透。
她邀請我做三個月后婚禮上她的伴娘,婚禮即將接受的時候,我收到一條短信:
“我想這么多年沒有告訴你我的境況,現在該對你坦白一個交代才對。我沒有再糾纏張生的感情,那時候我很累,真的很累。我的抑郁癥使我日漸一日地消瘦,越來越嚴重的藥物依賴使我開始日日失眠和多夢,會做很多奇奇怪怪的夢,可是我真的不想死,我想優秀地活下去,我不想日日浸在無窮的恐懼中,我討厭那樣的生活和那樣的我。我就是在那樣的環境里艱難地建立起一個新的自我,很艱難,但幸好,現在還好?!?/p>
我們的生活有時候會把我們送入沼澤,心臟跳動的微小幅度都有可能讓我們更深地沉下去,而我們必須如雜草般堅韌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