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飯奶奶是我的一個遠房奶奶,一個人住在一間草屋里。
聽說她年輕時,很能干,插秧、割麥都是一把好手。她還會剪鞋樣,天上飛過什么,就能剪出什么,地上長出什么,就能剪出什么。后來,丈夫死了,自己也得了病,又沒有兒女扶養,一年便有半年外出討飯。
一天傍晚,我和同學在生產隊打谷場上捉迷藏,看見她佝僂著腰,夾著藍布包,拄著討飯棍,慢慢地走過來。當她走到草堆邊,我們幾個突然竄出,朝她大聲喊:“討飯奶奶,討飯奶奶!”她一驚,繼續往前走,沒有理睬我們。我又朝她喊:“虎頭鞋,楊柳腰,毽子踢得八丈高。”那是她嫁到我們莊不久,莊上婦女比賽踢毽子,她得了第一名,有人編了這句順口溜。討飯奶奶停步,掉頭,一揚討飯棍,朝我笑了。
那時,一場大饑荒正蔓延。一天中午,我喝了一肚子野菜湯,上學路上走一步,肚子里晃蕩響一下,到了生產隊打谷場,不想走,躺在草堆上,一會兒迷糊睡著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身子被什么東西撥動了一下,睜開眼睛看,討飯奶奶站在草堆前,討飯棍子架在我身上。
“你為什么不上學,躺這里曬太陽?”討飯奶奶問我。她的頭發像枯草一樣蓬松,浮腫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嘴巴里還有幾顆沒掉的牙,破領口露出黑瘦的脖頸,兩腿不停地顫抖,有誰推她一把,準倒下爬不起來。
我沒有動身,懶得理睬她。
討飯奶奶一揚討飯棍,重重地打在我屁股上,大聲說道:“你為什么逃學?為什么不好好念書?是不是也準備討飯?你知道討飯日子有多難?你知道討飯路上狗子有多狠?”她的臉抽搐著,渾濁的眼里放射出銳利的光,好像要穿透什么。
一棍子打得屁股火辣辣的,我爬起來,囁嚅說:“肚子餓,沒勁上學。”
討飯奶奶坐在草堆上,解開藍布包,掏出4個胡蘿卜說:“這胡蘿卜是大陳莊陳三奶奶給的,她跟我是老姐妹,當年做新娘的喜鞋,還是我給她繡的哩。”胡蘿卜上帶著泥巴,她撩起衣襟,將泥巴揩掉,遞給我。多好吃的胡蘿卜,又甜,又脆,還帶著泥土味。我把一個吃下去,她又遞給我一個,很快,4個胡蘿卜全被我吃掉了。
電視上介紹胡蘿卜有十種吃法,我敢說,不管你烹飪技藝多高,花樣怎么翻新,也沒有這種吃法有滋有味。就是我自己,以后沒少吃過胡蘿卜,但再也找不到那種感覺了。
吃完胡蘿卜,討飯奶奶說:“一字值千金,念書要用心,有文化,有本事,將來才能開機器,坐辦公室,做一個體面人。”她拉過我,揉揉我的屁股,柔聲說:“剛才一棍子打疼了吧?一個被討飯棍打過的人,會更有記性的。”她的眼神變得和善、安寧,有對悲慘命運的接受,又有對美好前景的期待。不過,她的手像又黑又硬的樹枝,揉了我幾下,等于沒揉。
“快上學去,我在這兒歇歇。”她躺在我睡過的地方。
這一年秋后,饑荒更嚴重了。一天上學,我路過討飯奶奶門口,見她鎖門準備外出,她朝我看一眼,又把門打開,進屋去了。我走到生產隊打谷場,閃身到草堆后面,過一會兒,她出來了,除了藍布包和討飯棍,肩膀上又掛了一個包,那是過冬的棉衣。原來,她要到遠地方討飯,怕我看見傷心。她走到打谷場,四下里張望,似乎在尋找我的身影。我藏著,沒有出來,看著她遠去。
第二年春天,生產隊長帶幾個人,把討飯奶奶的草屋拆了,我問母親:“為什么拆討飯奶奶的屋?”母親說:“她餓死在外面了。”屋拆了,幾根木料,一張破床,被送進生產隊庫房。
10年后,我成為一名軍人。一次行軍,路過一個地方,山坡上有一座孤墳,老鄉告訴我:“大饑荒那年,有一個逃荒老婦,餓死在路旁,我們把她埋了。”會不會是我那討飯奶奶?我趴在墳前,磕了三個響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