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教室像一座小小的森林,沒錯,我這么想像——
桌子和椅子是樹,窗簾是瀑布,地面上汪著的水是湖。黑板是懸崖,講桌是小山。粉筆是槍膛里的子彈,老師是獵人。
大家是各種各樣的動物——野豬,兔子,鹿,狐貍,刺猬,羊。我穿條紋衣服,帽兜上的茸毛蓬松多情,我封自己為浣熊,森林里可愛的浣熊,儂本多情。
浣熊愛慕著王子。劉方舟王子,他是這座森林里惟一的人類。此刻,王子正昏昏欲睡,后腦勺那撮翹起的頭發,在陽光里像一只金色的蒲公英。浣熊以手托腮,微張著嘴,癡癡地凝望著王子之背。她并不知道,獵人已經注意她很久了。嗖,一顆子彈無情地擊向她的頭部,她應聲慘嚎起來。
因為嘴唇輪廓的擴張,因為力學上的巧合,白色的粉筆頭兒在我鼻尖上一滑,順勢彈進了嘴里。“啊!啊!”
全體人先是一驚,繼而紛紛從午夢中清醒,開始了響亮而持久的哄堂大笑。
本來是想用丟粉筆的方式暗示學生專心聽講的小老師,此刻也慌了手腳,不知是該向我道歉還是跟著大家一起笑,她尷尬地站在那里。
這時,王子回過頭來。
他露出一個璀璨的笑容,他的牙齒白得刺目。
我傻在那兒,粉筆頭忘記吐出去。
那銷魂的一眼,是千載難逢的一眼。
受寵若驚之際,我咽下沉重的口水,粉筆頭隨之被吞進肚去。
怪不得古人說,最難消受美人恩。
美人恩,真是吃不了兜著走啊。
二
十年以后,坊間還在流傳著關于我的那件丑事。他們講得口沫橫飛,眉飛色舞,絲毫不在乎我就坐在他們中間,悶悶地把一罐接了冰的可樂喝得嘩啦嘩啦作響。大河馬回憶著我被送去洗胃的整個過程:“一路上她一直死死地拉著劉方舟的手,好大的力氣喲。”老刺猬添油加醋:“她還把人家的手貼在臉上呢,她真是豁出去了。”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鸛捏細了聲音在復述,同時麋鹿請他住嘴:“她哪有那么文藝啊,她的原話是:‘我他媽的要死了,你和我好行不?’”
我當然也沒忘記那天的情景。在擔架上,我不顧老師和同學近在咫尺,居然就勇敢地向喜歡的人表白了。可是劉方舟,他沉默地冷下了臉,一點面子也不給,他掰著我抓著他的手,一根一根手指地掰開,我都聽到我的骨節被掰得格格作響。
從那以后,我成為大家的笑柄。
三
“愛若為了永不失去,誰勉強娛樂過誰。”
當年十三四歲的少男少女,如今已出落成二十郎當的青壯年。很多人談上了正確的戀愛,很多人決定看破紅塵。劉方舟在電視臺做主持人,據說還是一個光棍。11月11日,我們舉行了盛大的獨身同學畢業十周年慶典。看破紅塵的我,聽到劉方舟會來的消息以后,凡心回歸,徹夜難眠,寂寞的芳心再次被飄渺的希望點燃。
當我把所有人都灌倒以后,坐在“尸橫遍野”的昏暗空間,我感到又蒼涼又虛空。攢了一肚子的話想扳回十年前的敗局,結果卻又適得其反。“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喜歡你,嗚嗚,一直沒有變過,嗷嗷。”我拉起劉方舟那雙秀氣的手,貼在自己的嘴上,啃了幾口。他卻醉得像頭死豬。
這件事后來怎么又被傳出去了呢?我的心開始發涼。看來,朋友也是不值得信賴的。我對他們吼道:“你們這些討厭的人!你們這些叛徒!”我跟他們絕交了。“別啊別啊,浣熊,我們不是故意的,我們愛你……”愛你大爺!冷戰就這樣單方面開始了。我窮兵黷武,頑固不化,不再接他們的電話,不再出席他們的聚會,他們的博客我也不去留言了,當然,我自己的博客也關閉了。然后,就在這種悲憤的心情下,我卻驀然接到劉方舟的電話:“明天的節目觀眾好像比較少,你們一起來捧場好嗎?”
我與仇人們重逢于電視臺演播廳。有人搭訕:“待會兒劉方舟要請觀眾上臺,浣熊,你去嗎?”還用你說!
讓我再復習一遍心里那個小小的陰謀:一上臺就搶過話筒,然后跟劉方舟說“我喜歡你”。這樣,不管他答應不答應,緋聞肯定有了。據說不少明星都是因為緋聞而走到一起的,強扭的瓜有時候也甜。
這是訪談節目,請到的嘉賓是瑜珈教練,談到興起,劉方舟慫恿觀眾上臺來體驗:“那哪位觀眾愿意試試這個瑜伽動作啊?”我刷地舉手,急奔上臺。你要我捧場我就認真捧,別說上臺試瑜珈,就算鉆火圈,飛叉子,吃毛毛蟲,我都做好了心理準備!
劉方舟沒有選擇我,他可能對我那條拉風的短裙子預感不祥。他點中了近處的一名女觀眾。我怎能認輸?憑著籃球場上橫沖直撞的速度,我趕在那女人上臺前把她推到一邊,成功上位。可是,很不幸,一登上臺,我就滑倒了。
“我喜歡你很久了……”我聲嘶力竭地喊道,聲音因激動而劈裂——但沒有人注意這個。
2007年12月10日晚上十點半,祖國人民在大江南北奔走相告:有一個花癡在臺上摔倒了,天吶,她走光啦,她的底褲是碎花的,還是草莓圖案吶!
四
朋友紛紛打來電話安慰我,有一些人安慰到一半就忍不住笑場了:“浣熊,你怎么可以……你,也太……”他們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笑得咳嗽起來。最后一個電話是閨密打的,這個自私的女生沒好氣地對我說:“下次遇見那種內褲也給我買一打,你為什么不送我幾條?你真小氣,浣熊!”
我悲傷地坐在電話面前,我很想死。在死之前,請允許我吃上一筒我最愛的薯片。咔咔咔嚼著薯片,眼淚已在不知不覺中流下來,薯片被打濕了,吃起來像年糕。
愛情容易讓人成為笑柄。
該怎樣過上不被人笑的日子?我想,這得從修改我的愛情觀入手。
如果我不愛劉方舟——是不是就會少了很多麻煩?
我不敢這么想,只要一想到不能再愛他,我就會胃抽筋。放下薯片,我又打開新的薯片筒。對他的愛慕就像吃薯片的習慣,已經像釘子一樣鉚進我的植物神經里去。最開始是怎么喜歡上他的呢?那是小學四年級的事吧。我們那天考數學,老師不在,監考的任務交給優等生劉方舟。他在教室四處巡視,正在奮筆疾書的我,發現他巡視到我的時候停住了腳步。他在走開之前用手指了指我的試卷,說:“這一題,再看看。”
經他一說,我又仔細想了一番,換了一個選項。
這是一件小事,但這件小事在我的人生里卻占據了三個第一次——
第一次考一百分,第一次作弊,第一次喜歡男生。
也就是從那天起,我發現劉方舟跟別人迥然不同。每當與他那黑中沁綠的眸子相遇,我渾身都會起一層均勻的雞皮疙瘩。他的鷹鉤鼻,他的大板牙,他的萌生了胡碴的下巴和慢慢變得飽滿的喉結,他帶一點南方口音的普通話,也許在別人看來并無特別之處,但對我來說,那些都是專屬的——專屬于他,而又僅供我來慧眼識珠的種種美好標志。
但是,有一個優勢是我一直引以為傲的:我是世界上最愛劉方舟的人。這一點我可以保證,絕不會有差池。
我們一起升上初中,一起進高中。從我吞了粉筆的那個下午以后,劉方舟開始躲我。高考結束的暑假,我找到劉方舟。我把他逼到樓下的死角,追問他為何對我如此冷漠。劉方舟慌了手腳,接著,他給了我一個這樣可笑的理由:“我小時候被狗咬過沒有打疫苗,我可能很快就要死掉的。”他是為了不傷害我才沒有說出“我不喜歡你”這個具有強大殺傷力的句子吧。于是,在他的優點里,我又默默給他加上了“善良”這一項。
“別哭了。”他安慰著哀嚎的我,然后順勢快速地走掉了。
狂犬病的潛伏期是一年。黃耀明唱道:“讓我將真相透露如同病發。”17歲,我在陽臺默默地抽煙,連抽了五根“七星”,頭暈目眩,開始嘔吐。劉方舟撒了謊,十年后他非但沒死,他的健康還很闊綽,簡直可以分一半到那些老弱病殘身上去。
我卻病了。愛情是一種自找的病,是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病。
五
很多事情,你做了并不會有什么錯,也不會被國家判刑,但會成為人們的笑柄。
我打開棄置已久的手機,朋友的短信一條一條跳出來。
“浣熊,你不要生氣了,我們錯了。”
“浣熊,我們想你,出來玩吧。”
“其實,我一直想說,你很有勇氣,我羨慕你。”
“勇敢地去愛一個人并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做得到的,你做到了,你是好樣的。”
“我曾經也想學你那樣。”
這是人們的心里話嗎?早幾年你們干嗎去了?我哭笑不得地把這些短信存好,未來,他們要再取笑我,我就把這些證據拿給他們看。現在,我鄭重地擦擦手機屏幕,然后按下劉方舟的電話號碼,我將作最后一次的努力:浣熊向王子的最后一次求愛,如果王子拒絕,那么浣熊從此改邪歸正,一洗前科,重新做人。
電話接通了。
“劉方舟,你好。”我彬彬有禮地說,聲音透著清醒與知性,“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但是,我想告訴你的是,我是這個世界上最愛你的人,如果你給我機會和你在一起,你會生活得很幸福,我會盡我一切努力讓你過得幸福。”
劉方舟沉默了一會兒,居然說:“好啊。”
我尖叫著吻了一下手機,喜洋洋地掛了電話,我的臉紅紅地在燒,我的手在發抖……然后,我慢慢蹲下來,抱住自己的膝蓋,把自己蜷成一個球,開始無聲地哭起來。事實上,“劉方舟,你好”這句話說完以后,我說的并不是那番慷慨激昂的告白,相反,我用嬉皮笑臉取代了一往深情,用玩笑代替了實話。“喂,舟子,今晚大家一起去唱K,去不去啊?我再也不和你鬧啦,以前都是嚇你的啦!原諒我行不,哥們兒?”
劉方舟沉默了一會兒,說:“好啊。”
從那天起,朋友都認為我是金盆洗手了。他們或許會為我的放棄而惋惜,但更多的人支持我的決定。浣熊又成為那個普通的浣熊,不再是大家取笑的對象了,不會再遺臭萬年了。我,安全了。
沒有哪個女生愿意成為別人的笑柄。
有時候,為了不成為笑柄,一些懦弱的女生只好放棄了她們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