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窮的竟是我
“我大概活不了多久了!”老蔡常這樣對鄰居說,似乎是希望得到幾句安慰。
幾個鄰居眼看著他越來越蒼老瘦弱,矮小的個子彎曲起來,面部縮成核桃形狀,皮膚焦黃,眼圈發黑,說話孱弱無力,真擔心他突然躺倒不起。他們勸他回國,與老妻團聚,安度晚年。老蔡卻說:“我女兒在美國留學,留學需要學費呀!”
一切都是為了留學的女兒。老蔡今年67歲,來美國已經6年。他每天在芝加哥一家餐館拖地、洗碗、切菜,時薪4.25美金。除去支付房租和湊合著生活外,其余的錢,都給女兒交了學費。
老蔡在國內是高級工程師,曾經負責過一項國家科研項目,著作厚得像磚頭。倘若不是他的大哥是美籍華人,而他的女兒又一心向往美國,老蔡斷然不會把垂暮之年交給異國他鄉。在女兒留學美國之前,他以探親的名義來這里,所有的熱望便是用自己的老脊梁為女兒鋪筑一條人生之路。
他到美國后只在大哥家住了一周左右,就搬進了貧民區。租了間廉價的小房子。老蔡最初提心吊膽,鄰居老彭開導他說:“最危險的地方是富人和窮人交界的地方,我們這地方在黑窩里,再安全不過了,兔子不吃窩邊草嘛!
靠老蔡住處的這邊街上總停放著幾輛破舊的汽車,車邊總站著個名叫杰姆的年輕黑人。一天,老蔡把房門鑰匙鎖在了家中,是杰姆幫著找了個梯子,從二樓窗口取出鑰匙。老蔡感激不盡,第二天從餐館帶回來一些客人吃剩下的熟食送給杰姆。他覺得杰姆可憐,而餐館扔掉客人吃剩下的飯菜太可惜,就時常用塑料袋為杰姆帶回來剩飯剩菜。
杰姆從不打聽老蔡的來歷,有一次老蔡告訴杰姆他在中國時是高級工程師,驚得杰姆從車下探出頭來,問他何以要來美國打工。老蔡回答說為了女兒在美國安心讀書。杰姆睜大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瞧著老蔡,不知眼前這個中國老人是圣人還是怪人。
老蔡與鄰居老彭處得頗有感情。老蔡是60年代初的大學生,老彭是80年代初的大學生,現在,老蔡在中餐館打工,老彭在西餐館打工。一次,老蔡指著電視朝老彭說:“老彭,電視里在講美國的貧民區。美國也有貧民區?”
老彭怔了怔,大笑起來:“老蔡,我們住的,哈哈……不就是貧民區嗎!”
直到有一天杰姆被逮捕了,老蔡才知道他常常販毒。老蔡茫茫然問老彭,為何杰姆要販毒,販毒怎么還那么窮?老彭告訴他,杰姆每月領取的救濟金就與他們打工收入差不多。修車也可賺2000美金。若論窮,最窮的就是他們自己。
“最窮的……是我?”老蔡喃喃道,感到難以置信。”
酸餃子也舍不得扔
有好幾次。老蔡指著華語電視中的女主角說:“我女兒像她。”鄰居們最初半信半疑,后來便不當回事,知道老蔡想女兒著了魔。終于,老蔡的女兒從德州來了,大家看到一位雙眼皮、下巴尖尖的姑娘。老蔡不再纏著大家說話了,整個兒沉浸在與女兒團聚的快樂時光中。
接連數日,父女倆的晚餐都是餃子。餃子凍在冰箱里,女兒來前老蔡就包好了。到了周末,餃子吃完了,老蔡打工回來后帶著女兒去采購。為了省車錢,他們來回步行了40多個街區。回家后,一邊忙,一邊看電視,老蔡一雙眼睛透出說不出的滿足。
那些天,老彭上廁所,常見老蔡滿面倦色地站在洗手間門口。“我女兒在里面洗澡。”老蔡總是充滿歉疚地說。浴室的門老鎖不住,老彭勸老蔡,當女兒洗澡時,在門上貼個條子就行了,但老蔡不放心,總是在那兒一站個把小時,像個護花神。
暑假結束時女兒走了,臨行前包了許多餃子凍在冰箱里。有一天,他吃完餃子后,忘記把其余的餃子凍起來。第二天再吃時,發現已凍得沒味的餃子出現了酸味。老蔡心疼萬分,他征求老彭的意見。老彭聞了聞,勸他別吃了。他難過地說:“這是我女兒親手為我包的呀!”
過了一會兒,老彭再從屋里出來,發現老蔡已就著大蒜把酸餃子吃了。“味道還行。”老蔡挺肯定地說。
數日后,老彭打工回來,走進廚房時呆住了。老蔡站在沒開燈的房中,在昏暗中彎著腰,低著頭,瘋一樣地啃著面包。聽見聲響,他惶惶然回頭,嘴巴里塞得鼓鼓的。“我,我今天……餓壞了!”他語音不清。有氣無力地說:“今天給女兒查資料,去了趟市圖書館。”
“圖書館就在市中心,周圍就有中餐館……”老彭說了半截,再也說不下去。
感恩節感什么恩
有一次,老蔡對老彭說:“美國的國旗有點兒像航空信封。”
老彭愣了會兒,恍然大悟:“哎呀,老蔡,你想信想瘋了!”
信是老蔡每日的期待,也是他一夜的溫馨。他打工回來。先看看樓門上的信筒里有沒有來信,然后上二樓直奔廚房,在廚房的信筒里翻來翻去。有時拿著一張廣告紙發呆,好像那薄薄的廣告紙里藏著信。若有信,他并不忙著拆開。在細細辨明字跡、用枯瘦的手輕輕把玩一番后,又從容不迫地把信放回房間的桌上,去浴室洗澡,洗完后去廚房里沖茶,最后端著一杯熱茶回到房間,坐在桌前用小剪刀慢慢剪開信封。
一個細雨天,老蔡撐著破傘去打工,比以往還早到半個小時,把餐館的地拖得發亮。不料越是心神集中,越是感到困倦忙亂。把洗凈的高腳杯往臺上放時,腳下一打滑,額頭撞在冰箱角,頓時淌出血來,而高腳杯仍在手中。老板讓人給他包扎好,勸他回家,他只說沒事,怕老板因他“不中用”而解雇他。經過這事,老板更不好意思辭退他了。
鄰居看著老蔡強撐著身子打工不止,日子像緊繃的弦,反而擔心他一休息就會從此垮掉,只有老蔡知道,他怕的不是疲倦,而是寂寞。打工時盼休息,休息時又盼打工。離開餐館就意味著形影相吊。一個人在住處,他能聽到的聲音唯有三兩聲狗叫,鄰居見了他就躲,因為他見誰就纏上誰,能多說幾句就多說幾句。往往鄰居已經躲開,他的聲音還在后面追著。
有時他會怯生生地敲響鄰居的門,借東西時說一會兒話,還東西時再說一會兒話,或是帶回許多半截菠菜,反復勸鄰居菠菜炒豆腐,做菠菜湯。到頭來,整個一條街,只有那只狗見了他還快活地發瘋,一雙眼睛閃著熱烈的光芒。
感恩節那天,幾個鄰居在一起聚會。他聲音孱弱,每次發話都被大家壓了下去。情急之下,微帶酒意的他突然站起,把左臂往胸前一抬,大叫一聲:“我給你們唱首歌!”
鄰居一驚,繼而大笑,催他快唱。老蔡沒笑,一臉的莊重,盡可能挺直身子。佝僂的腰已無法伸直,皮膚松弛的細脖子卻伸得老長,露出堅硬的喉結。他清清嗓子。唱了起來:
“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啊,地上開紅花……
“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
正巧這時,他女兒打來了電話。唱得聲嘶力竭的老蔡彎腰抓起聽筒。鄰居都靜下來,聽老蔡緊張激動,顫顫巍巍地說:
“喂,是爸爸呀,爸爸正在唱歌呢!大家合買了一只火雞,你吃火雞了嗎?孩子,吃好,不要舍不得花錢。冬天來了,買件風雨衣吧!唔……爸爸挺好,連個感冒都沒有,過得挺好,精神也挺愉快的……”
女兒好像是幾歲的孩子,老蔡的聲音透出無限的親昵和柔和。電話線仿佛正給他輸送生命的精氣,他的眼神越來越亮光,甚至連彎曲的脊梁骨也硬朗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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