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終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告訴眾人:他是因為愛才娶了小姨……
姨夫嫁過來那年,我念小學一年級。我平時喜歡讀課外書,常被老師夸贊知識廣泛,自然不會把“娶”和“嫁”的區別搞混。男為“娶”,女為“嫁”,我分得很清楚。可總聽大人們說“等他姨夫嫁過來如何如何”,還是不免犯迷糊,便問表姐:“他們說錯了吧,哪有男人用嫁的?”
表姐點著我的腦門笑道:“當然是嫁,誰讓他是倒插門的女婿。”“什么是倒插門?”“就是因為家里窮,出不起聘禮錢,只好入贅到女方家。小傻瓜,這都不懂。”
我被嘲笑,很不高興,便嘟著嘴說:“我不是傻瓜,小姨才是。”表姐忙把我拉到旁邊,警告道:“這話可別讓大人聽見,要挨罵的。”
我便不敢出聲了,其實我沒胡說,小姨的確是個傻瓜,當然,也有人叫她“花癡”。她一天到晚什么都不做,只會呆呆地蹲在院門口的臺階上,捧著臉傻笑,口里喃喃念著“國慶、國慶”,要是有路過的壞小子應一聲,小姨便會嗷嗷叫著撲上去,一邊解衣扣,一邊拉住那人不撒手。
據說她以前不這樣,是個既聰明又漂亮的姑娘,但高中畢業后和一個叫國慶的男人私奔,杳無音訊了幾年。忽然民政部門通知家里叫人去接,姥爺和舅舅連夜趕到上海,帶回了已經癡癡呆呆的小姨。
鄰居們都在背后議論,姥姥氣得站在胡同口喊:“我們鮑家有錢,不怕養不起姑娘,大不了再招個上門女婿,日子照樣過得紅紅火火!”
話雖如此,其實上門女婿并不好招,往往是媒人領著小伙子來見小姨一面,回去便沒了下文。
全家對小姨的婚事死了心,卻有人自己找上門,那個矮矮胖胖的年輕男人提了塊花布和兩瓶雪花膏,遞給蹲在門口臺階上的小姨,輕聲問:“鮑曉敏,你還認得我嗎?”
小姨當然不認得,他便對姥姥自我介紹,說自己叫姚家強,是鮑曉敏的校友,高中畢業后當兵去了,退伍回來聽說鮑家招上門女婿,便來毛遂自薦。
姥爺托朋友打聽他的底細,和他自己說的都對得上。而且他家確實很窮,七八口子擠在不足二十平米的兩間平房里。父母都沒工作,哥哥姐姐全是臨時工,弟弟妹妹還在上學。
辦婚事那天很熱鬧,姥姥為出一口氣,把所有至親好友都請來了。新房里擺滿電器和新打的家具,院門口劈里啪啦地放著鞭炮,小姨穿一件紅色的呢子大衣,遠遠看見姨夫進門,樂呵呵地拍手叫道:“嘿嘿,國慶,國慶。”四周瞧熱鬧的人們“哄”地全樂了,姨夫的臉憋得像豬肝一樣。
小姨和姨夫婚后的生活過得還算平靜,姨夫在制衣廠保衛科工作,每天上班前幫全家買早飯,下班后停好自行車,便又馬上鉆進廚房給姥姥打下手。媽媽曾悄悄勸姥姥別讓他做那些洗洗涮涮燒菜做飯的活兒,尤其是爸爸也過來的時候,兩個女婿,待遇不同,怕姨夫面子上過不去。姥姥卻鄙夷地回答:“那怎么能比,姚家強是倒插門的,就該像小媳婦一樣干活。”
也難怪大家都看不起他,堂堂一個大男人,年紀輕輕有手有腳,就因為受不了窮,自愿給個花癡做上門女婿,老婆連他的名字都不記得,這樣的日子過得有什么意思?于是他成了胡同里被取笑的對象,有人遇見他便揶揄道:“鮑嫂,打醬油去?”或者就假裝不記得他的名字,隔著老遠叫:“喲,這不是姚……姚國慶嘛!”
姨夫的頭便總是灰溜溜地垂著,跟誰都是一副無精打采、沒有脾氣的模樣。
小姨懷孕后,姨夫漸漸精神起來,他不再低著頭走路,逢人總是主動打招呼,眼角眉梢都是喜氣。大夫說小姨以前墮過幾次胎,子宮壁已經很薄,一定要好好安胎。姨夫便更加精心地伺候她,有時小姨害口,想吃什么蹊蹺的東西,就算是大半夜,姨夫也會二話不說,披上衣服出去滿世界淘換。
有嘴損的又笑話他:“不知道國慶美個什么勁兒,生下來的孩子又不姓姚。”姨夫卻不在乎,照樣歡歡喜喜地忙前忙后。姥爺姥姥自然更加高興,舅舅生的是個女兒,我雖是男孩兒,到底不姓鮑,如果小姨這胎生的是小子,那可是鮑家真正的男孫。
臨近小姨分娩那幾天,全家都如臨大敵,姨夫干脆向單位請假,留在家里隨時守著她。可惜,孩子到底還是沒能保住。那天在手術室外,聽著小姨在里面“國慶、國慶”地哀嚎,姨夫急得在走廊上直轉圈,小姨在里面喊一聲,他就在外面應一聲。中途有護士跑出來,說孕婦難產,恐怕有危險,問家屬是保孩子還是保大人。姥姥姥爺抖得說不出話,姨夫忙一迭聲地說:“保大人,我們保大人。”
小姨活了下來,孩子和子宮卻都沒了……她肚子里真的是個男孩兒。那天晚上,姨夫的老爹在醫院外面打了他,因為姨夫不肯答應等小姨出院后和她離婚。他爹顫巍巍地說:“當初拿了人家多少聘禮,咱們砸鍋賣鐵都給退回去還不行嗎?我們姚家不是白眼狼,你非要倒插門,攔不住你,孫子生下來不姓姚,我也忍了。可是現在,你媳婦根本生不了,以后連個子嗣都沒有!她又這么瘋瘋癲癲的,等老了你可怎么辦?”
姨夫死不松口,默默站在那里挨了好幾個耳光。親家爺爺回去后,便給姨夫一個出生入死的戰友寫信,求人家過來勸他,別再為貪圖這點錢胡涂下去了。
那個姓魏的戰友接到信從另外一個城市趕來,正巧看到旁人拿他取樂,氣憤道:“老姚,你怎么成了現在這副窩囊的德行?”
姨夫只好把他領回家,我那時已經快上初中,正是頑皮,整天自嘆生不逢時,沒趕上戰爭年代可以大顯身手。姨夫這位氣吞山河健壯威武的魏戰友滿足了我對軍人的全部幻想,便纏著他給我講打仗的故事。他卻指著姨夫,說:“他才了不起,當時是我們連有名的槍神,拿著把五六式半自動步槍,打遍天下無敵手。”
我聽得瞠目結舌……就憑他?鮑國慶?
魏戰友并沒能勸動姨夫,在姥姥家住了兩天就離開了。但自從經過小姨懷孕和流產等風波,家里人不再輕視姨夫。因為我們都看得出,他好像確實是個可以用心陪伴呵護小姨一輩子的人。
安生日子沒過幾天,卻又出了事,一向老實窩囊的姨夫竟然因為故意傷害罪被拘留。
原來那個欺騙小姨,害她多次墮胎又把她拋棄在街頭的壞男人國慶從外地回來了。有消息靈通的告訴姨夫,他便瞞著家里人找到國慶,把他狠狠打了一頓。
法院鑒于事情發生的誘因,以及考慮到姨夫主動自首且認罪態度良好,從輕判處其有期徒刑六個月。但制衣廠還是把姨夫開除了。
從看守所出來的那天晚上,姥姥炒了滿桌子菜給他接風。姨夫自己喝了大半瓶二鍋頭,看著坐在對面的小姨兀自“國慶國慶”地叫,他眼圈通紅,嘴一咧,竟哇哇哭起來。第二天酒醒后,他說什么也不肯接受姥爺走后門給他找的新工作,每天就呆在家里,陪著小姨大眼瞪小眼地坐著。
魏戰友知道了便打電報要姨夫過去廣州幫他,說自己已經辭職下海,但身邊缺個信得過的人,南方遍地是黃金,只要肯苦干,不愁沒有出頭的機會。姨夫便跟姥姥姥爺商量,二老猶豫片刻,終于咬牙答應了。
姨夫到了那邊,每周都會寫信回來,收信人全是鮑曉敏,這些信小姨不會讀,我便念給她聽。她聽的時候會變得很安靜,目光悠悠地投向遠方。信念完,她就癡癡一笑,繼續拍著手“國慶國慶”地叫。我不知道她能聽懂多少,但至少我從信中讀到姨夫對妻子濃濃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