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田盛壽湊近前道:“如果能給我足夠的兵力,就能找到縫隙從他們的防線上滲透過去,集中力量直接攻擊張自忠的指揮部。”
“那還等什么?全都上去!去!”
十五日夜,十里長山籠罩著一片淡青色的霧靄,隨著隆隆的槍炮聲,雨水終于從蓄積已久的陰冷潮氣中灑落。黑暗里,成千上萬鬼子兵拉開散兵線,順著每處溝壑每條小路漫山遍野摸了上來。午夜時分,山背后忽然傳來一聲沉悶的爆炸,接著輕重機槍和手榴彈響成一片。鬼子終于穿過了七十四師的阻擊圈,出現在右翼集團軍司令部面前,和警衛營交上火了。
整整一夜,山背后的槍聲一陣緊一陣松,不覺間天蒙蒙亮了,忽然,槍聲停了。屋里的人都抬起頭來。張驥低聲道:“是不是去問問情況?”話剛出口,從山背后傳來了一片密集的炮聲!這些軍人都聽得出,那是迫擊炮,聽聲響至少有十多門火炮在一起射擊。
鬼子的大部隊上來了!
張自忠站起身來:“收拾東西,撤。軍部顧問、參謀、傷員先走,我帶警衛營斷后。”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飛快地收拾東西。沒人和張自忠爭辯,既然他說了斷后,誰也改變不了這個命令,想讓司令官早點脫險,唯一能做的就是自己盡量撤得快些。
上午十點,司令部人員翻過山頭向東北方退卻,只剩下張自忠和十幾個衛士。前面山頭上的部隊又打了兩三個小時,眼看中午了,撤退的人員早已走遠,張驥低聲問:“司令官,撤吧?”
“撤什么?要撤昨晚就撤了,何必等到這會兒?”張自忠走出屋舉起望遠鏡看了看山頭上一團團炮彈爆炸的硝煙:“仗打了三年,犧牲了這么多人,可還沒戰死過一個陸軍上將。我的名字在日本人眼里值三個師團,在咱們這邊怎么也值幾聲口號吧?現在國際形式正在逆轉,法國戰敗已成定局,國內又冒出個汪精衛,情況這樣危急,咱自己人還結幫拉黨勾心斗角,這樣下去國家怕沒出路了。現在最需要的或是一場大勝,或是一個英雄。眼看宜昌戰役未必能勝,所以,我留在這用自己的命賭一把,如果三十八師及時趕到,就帶警衛營的弟兄一起撤退,如果三十八師沒來,我就死在這,當回英雄。”
“這沒必要吧!”
“我本是個罪人,從平津出來時就下了必死的決心,想不到越去拼死反而不死,能走到今天對國人、對自己都有個交待,已經比宋老總幸運多了。可這條命畢竟不是自己的,交給了國家,交給了委員長。”張自忠在石頭上坐下,“不用勸我,我也不聽人勸。話說開了,你們自己打算。趁鬼子合圍未成,想走的這就走。”
張驥在張自忠身旁坐下,抽出二十響手槍擦拭起來,什么話也不再勸了。
日軍的迫擊炮開始向指揮所附近集中轟擊,炮彈雨點般落下,看來敵人已經逼近到面前,通過望遠鏡已能看到指揮所的位置了。樹林邊閃出幾條灰撲撲的影子,是一群警衛營的士兵,軍裝破碎,臉上被汗水、硝煙和泥灰涂得難以辨認,有的握著二十響手槍,有些手里只剩一把砍鈍了的大刀。人人掛彩,個個負傷,血肉模糊。
這是整個警衛營最后剩下的人了,他們已憑自己的忠勇拼到最后一刻,準備退出戰斗向后山轉移,給自己謀條活路。可忽然間,他們和張自忠撞了個對面。
“司令官!”
所有人都愣住了,他們以為司令部早已安全轉移,誰想司令官居然還在這里!靜立片刻,這些戰士轉身又向山上沖去,張自忠指著他們的背影叫道:“看見沒有!這是我張自忠的人!有種!”
張驥抽出背后的大刀:“我也去過把癮,砍他一個是一個!”
“我二十三歲參軍,從見習官做起,什么仗都打過,現在官做大了,手底下可能不如從前了,要是當連長那會,十來個小鬼子不夠我一人砍的!”張自忠也操起了大刀,“今天跟你這個娃娃比比,看咱們誰砍得鬼子多!”撥腿向山頂沖去。
成群的炮彈不斷在身邊炸響,張驥提著刀向山間小路飛奔,遠遠看到警衛營的戰士已和鬼子接上了火,張驥不禁吶喊起來,一口氣向前飛跑,忽然覺得不對,一回頭,身后卻已看不到張自忠的影子。大驚失色,忙回身尋找,走出十幾步,一眼看到張自忠倒在一個彈坑旁,額頭、肩膀都被彈片擊傷,腰腹部有一道深深的傷口,血如泉涌,張驥撲跪在地,取出繃帶手忙腳亂地包扎,眼看著濃黑的血漿從繃帶下浸出,不大功夫彈坑底汪了一洼鮮血。
“別管它了。”張自忠輕輕推開張驥的手,手指在左胸的口袋上摳摸,張驥忙伸手過來,從衣袋里掏出只煙盒,取出香煙遞到張自忠唇邊。張自忠輕輕搖頭:“下面……”
幾根煙卷下壓著一張發黃的報紙,折成三折,下半截犬牙參差,像從什么地方隨手撕下來的,張驥將報紙展開,眼前赫然是一行粗大的黑字:“冀察政會名存實亡,張逆自忠喪師辱國”。
“這東西壓在我心口三年了,現在燒了吧,燒了……”
張驥掏出火柴,哆嗦著一連劃斷了七八根,到底點著了,張自忠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那紙片焚化,一陣風吹過,灰燼四處飛揚,化為塵煙。
“當年田橫身后五百士為他殉節,今天警衛營的五百多個弟兄和我同死,也算一段佳話。你走吧,趁現在還有機會,想辦法沖出去。”
張驥擦了一把滿臉淚水:“當年田橫五百士每個人都可以走,可他們都愿盡忠殉節,今天我要是走了像什么樣子?”
“話不是這樣說,當年我不當那個喪臉的天津市長,比當它要容易得多,可我還是要當,因為那是上頭派給我的任務。今天你留在這比沖出去要容易得多,所以你得沖出去。”張自忠取下腰間的短劍,“這柄‘中正劍’是蔣委員長親手頒贈的,上面刻著‘軍人魂’,就算是我的魂吧。如果能出去,就把它交給上峰,出不去,就埋了。”
張驥雙手接過短劍,忍不住哭成一團。張自忠掏出手槍,張驥嚇了一跳,猛撲上來硬將槍從張自忠手里搶了過來,尖叫道:“不能啊!司令官!”
張自忠臉上掛起一絲淡淡的微笑:“這是干啥?”
張驥愣了半晌,將手槍雙手捧到面前。張自忠接過槍,低聲道:“你走吧,走……”
張驥抹去滿臉淚水,向張自忠最后行了個軍禮轉身而去。走出十幾步,身后傳來一聲沉悶的槍響。
不知不覺間,天色暗了下來,雨勢又漸漸起了,將尸橫遍野的戰場淹沒在一片淡藍的雨幕中。張驥隱在一塊巨石后面一動不動,在他身前幾十米外成百鬼子端著槍正緩緩搜尋過來。張驥冷眼看著他們步步逼近,心里暗暗算計,手里還有一支二十響一把大刀片,怎么也能放倒他七八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