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和著細微的嗡聲一顫一顫。成串的知識點從講課老師轉動的粉筆下蹦出,筆頭擊出急促而單調的“篤篤篤”。撣落棲在紙面上的飛蟲,我盯視兩手間平攤的筆記本,一本摞著另一本。同時記下的這兩份筆記,有一份是留給別嘉的。她的手寫字體清晰秀美,好似三月里江南的一坡春草。
片刻的回想使沉淀在記憶深處的星屑忽地激蕩喧騰,紛紛揚揚。而之后,仿佛是老舊的唱片機猛地卡了碟,反復播放的是一個久久的停頓——我微微搖頭,從后腦勺的叢林里抬眼向別嘉的空座位望去。她人不在。玻璃瓶里的兩枝馬蹄蓮卻依舊受著清水的滋養,白玉色的面龐單純無辜。前天日暮時分的點滴細節現如今回想起來,仍是清晰有如樹葉的紋脈。別嘉晃著兩條長腿走下樓梯。緊束烏發的絲緞踩準一個個節拍,卷舒自如,飄曳柔美。在拐角處,別嘉回轉身,齊劉海兒蕩出一道弧線。她朝我揮手,笑顏明媚妍麗,袖口上的蕾絲白光柔和:“我先走一步,回見。”話音才落,她就抬腳走遠了,沿著盤旋而下通往無盡深淵的螺旋線走遠了。別嘉愛親濕潤冰涼的貓鼻子,愛給圓珠筆帽刷一層又一層晶亮的指甲油,愛往玻璃瓶里插清麗的馬蹄蓮。隔段時間后舊的開敗了,就換上新的,課桌的角落便永遠有沾染植物清香的水珠滴落。她還寫詩,長段長段的迷夢,氤氳古城里老雜貨店的潮氣。用鋼筆勾勒的白兔蹲在她的筆記本扉頁上,朝我眨豆大的眼睛。“她走了喲。”它的三瓣唇滑稽地扭動,哭臉似鬼臉。
“胡說,她明天就回來了。”我急躁躁地反駁,卻連自己都覺得底氣不足。2。接連一星期,別嘉的座位都空空蕩蕩。所有的歡聲笑語都棄我而去,分吃一塊紅豆面包的快樂是逃離頑童手心的氣球,轉眼間飛得了無蹤影。連以往浸透淚水的日子也彌漫苦艾的藥香,如嬰兒的手指般輕撓我的鼻子。我成了一個職業旁觀者,像個木頭人似的觀賞別人的熱鬧,提不起半點加入的興致。諸多紛雜的思緒折磨得我幾乎寢食難安,或驚悚或悲凄的戲劇化畫面接二連三地閃現在我的腦海里。每伴著一個可怖而又幼稚的想法的誕生,我的指甲都會在焦慮、擔憂和懼怕中掐進肉里。任何一個與她相似的背影的出現,都會讓我恍神,緊接著心底一亮:“別嘉!”轉身莫名其妙地打量冒失鬼的,卻是張張陌生的面孔。我嘴角的笑意逐漸垮盡。我記得,別嘉最新的一首長詩剛起頭——“沉睡,沉睡,睡成綠桑掌心里的蠶蛹。”在反復的吟誦中,別嘉的嗓音沉靜、沙啞、疲倦,聲調拖得長長的,長得宛如空明澄澈的水滴呈直線往下墜落。她真的睡去了嗎?她不是剛剛還朝我揮手,揮手,然后翩翩然轉身走下了樓梯嗎?無數個疑問猶如玻璃碎片,尖銳地冒出來,扎得心一陣疼。“最近新播了一部電視劇,周六晚上九點半放,特別好玩。”“哇——真的嗎?是哪一部?”與此同時,其他人卻和往常一樣沿著生活既定的軌道有條不紊地運行,仿佛一顆顆穩重的行星。按預料,別嘉失蹤的消息該如石子投入湖泊般在同學之間激起不息的波瀾。然而,此刻的他們卻像是一堆堆富有彈性的棉花,一貫鈍感,哪怕墜落的是利器也引不起丁點兒反應。頂多有人往空座位上掃視一眼,疑惑地偏過頭。班級里也就更無流言飛竄。老師們課照上,作業照改,在各類激勵人心的標語下日夜操勞。因此,面對舉止異常的我,正常的他們面面相覷:
“這人怎么了?”“我也不知道,誰管呢。”我惟有低頭走過。“你知不知道別嘉為什么沒來上課?”我問已端坐桌前苦讀了兩小時的同桌。同桌瞄了一眼腕上的手表,邊揉太陽穴邊費勁地回想著。同桌的眉頭越皺越緊,越皺越緊,幾乎擰成結,最終嘟噥道:“別嘉……唔,不知道。”這樣的回答是干癟的霉核桃,里頭沒有我期待的果仁。綿長雨季的晦暗陰冷逐漸侵蝕這場現實的電影,我全然不知它會以什么收場。接連問了數十個同學別嘉的下落,他們個個搖頭,滿臉茫然。我只感到徹骨的寒冷。生活的一角被生生砍去,他們卻渾然不覺。或許別嘉對他們而言只是個過客罷了。她愿意來就來,坐那兒聊幾句,笑幾聲。她起身欲走卻無人挽留。3。鈴聲響起,熙熙攘攘的人流宛如洶涌的蟻群。人聲鼎沸,光影斑駁。我斜跨書包,顧不得它的笨重,三步并兩步追上班主任:“老師,你知道別嘉怎么樣了嗎?她已經那么長時間沒來上課了,是出了什么事嗎?”“別嘉……”這個熟悉班級事務就像熟悉自己手指的中年女人扶住下滑的方框眼鏡,略頓了頓才回道:“哦,她呀,幾天前就轉了學。”我頓時愕然,追問道:“轉到哪兒去了?”她的薄唇開合,吐出一個艱澀怪僻的音節。事已至此,我終于不得不承認:別嘉走了,宛如漂浮在晴空下的氣泡完美破裂,只留下我還佇立在原地聲嘶力竭地呼喊。扳著指頭數日期,才知道事情發展得那樣快,又那樣慢,那樣突然,又那樣緩和。它以一副狡猾政客的嘴臉優哉游哉地觀察眾人,在最合適的時機把蓬頭垢面的現實甩到我面前,像在牌局里甩出一張王牌,叫我立刻死心。它只用了一秒,但對我而言卻長過一個世紀。那句“我先走一步”該是別嘉最后的告別。然而,愚鈍的我竟然以為在明天或者明天的明天,她還會像以前那樣從幾米開外處飛奔而來,像只小麻雀似的嘁嘁喳喳講個不停。深埋心田沒有講出的話,在日程表里涂涂改改沒有完成的計劃,全都無法彌補了。任我怎么向時間哀求,它都絕不會違背條規讓我重返過去。別嘉蜜桃般飽滿微粉的面頰第一千次在夢里轉過,齊劉海兒蕩出一道弧線。空氣里浮起無數螢火蟲,無數璀璨的光點。“我先走一步,回見。”告別語里的苦澀,麻了我的舌頭。時光悄然溜走,偷去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她的課桌和褪色的往昔并肩立在教室的一角。留戀這些的似乎只有我一個人,旁人的笑語把它們砸出一個又一個的坑。課桌從此淪為盛放雜物的容器,與教鞭、粉筆盒、黃漆三角尺、塑料圓規為伴。課桌上裝飾的插花還是一樣的馬蹄蓮,一樣的盛開。
只是照料者由別嘉變成了我。別嘉被橡皮擦去,我的身旁只剩無味的空白,空白,空白,鮮有人填滿。隨著別嘉的離去,一根無形的手指冷酷而決絕地敲下刪除鍵。只聽見“嗒”得一聲,她留給其他人的一切都逐漸化為云煙,消盡了,散盡了,包括最初的印象、清脆的笑音以及一個淡黃色的背影。“別嘉”二字的偶然出現也只能引起幾句低低的議論,窗外的風把“不知道。”“可能是……”“難道……”等等支離破碎的句子吹進耳朵。而后又歸于沉寂。只有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