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暉給整個山村蒙上了柔和的金光。老人坐在小院中,一臉滄桑。一雙淡泊寧靜的眼眸,凝視著遠方,像在期盼著什么。
老人就是我的外婆。
外婆已經80多歲了,80多歲,這是我從未觸及過的概念——就像某個遙遠的國度帶給我的誘惑和神秘。外婆很疼我,甚至有些溺愛。然而十幾年來,我從未讀懂她。她身居深山,每年和她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每次見到她,她都是凝望遠方。我愿意相信,她每天都在對著遠方期盼。或許那雙深度遠視的眼睛看不到她外甥女書本后探詢的目光,或許她如我不懂她一般不懂我。
猶記小時候她帶我去看賽龍舟。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高大的外婆就是我的全部世界。當我屁顛屁顛地跑在外婆后面時,她望我的眼神,絕似夕陽下的情愫,她把我舉在肩頭,像一個男人挑起重擔,甚至讓我覺得她的肩膀比老爸的肩膀更可靠。那時的我,認定她是除了父母外我的全部。記憶中那一次的龍舟很精彩,外婆喋喋不休地道出賽龍舟的起源,屈原投了汨羅江,以及后來一系列在現在的我看來有些虛構的歷史。我并沒有像現在這么不耐煩地反抗她冗長的敘述,只是安靜地聽著,末了還讓她拍拍我的頭,說,囡囡乖啊。
她有些迷信,家中一處墻壁被常年的香火熏得發黑。上面寫著祭祖的字樣,供奉著隨時可能被小孩子拿去偷吃的供品,祭桌兩邊還有一副對聯。過年時都要放鞭炮,換供品,上香。我當時并不覺得這有什么稀奇,甚至覺得有些好笑,有些好玩。畢竟對于小孩子,遇到好玩的事情絕對不放過。鞭炮噼里啪啦的響聲令我害怕,令我嫌惡,她縱容我以至于翌日清晨我睡懶覺的時候再放。可是對于祖宗的不敬,她卻絲毫不留情面。年幼時不懂太多的禮儀,不知是哪年我接過她給我的幾根香,不小心燙穿了對聯,還說了一些在她看來對祖宗不敬的話,她第一次在我面前發了火。那天我的屁股被打得青紫,一塊一塊的淤青令我現在還心有余悸。此后,外婆的形象除了慈祥,還有嚴厲。
轉眼間我已經是一個大孩子,外婆當年對我的暴打也被時光冰釋。現在看來她對我只有慈祥,只是那從小時候開始就隨我左右的眼神,至今不為我所讀懂。她的身體在我看來近乎枯槁,以前的外婆在我的印象中都是高大可靠的,臉上的條紋也
從未有這么多,看來人總是要成長的。稀稀疏疏的白發,是否也在隨著我的成長而陡增?我問老媽外婆是不是很老,她說是的。
我常常聽老媽握著我的手對我講外婆的故事。她說,她今天能有這些成績,完全得益于外婆。在她生下我之后,年邁的外婆居然從那個小山村中來到我身邊。她當年的模樣我已經無法記清,只記得有一雙溝壑交錯的手溫暖著我,給我的生命一些舒展的能量。甚至,老媽也不曾給我那種別樣的溫暖,那不啻是我必須保留的珍奇。說到這里,我問老媽:“那么,為什么外婆會有那種眼神?為什么她老是在傍晚的時候望著遠方?”她沉吟了片刻,有節奏地觸著我的手,揭曉了謎底,但老媽補充說,這也是她的一種猜測。
很遺憾,在我呱呱墜地之前,外公就已經離我而去。對于外公,心中只有一個朦朦朧朧的影子。撇下了眾多兒女,撇下了尚未降生的我,他撇下了所有牽掛就那樣平靜地離開。那天外婆哭了,那是一個女人在經歷了生和老后無法壓抑的疲憊。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一直很恩愛,在他們一起耕作的時候也會談論一些關乎他們的后代的后代的話題,其中,自然也包括我。據說,我的乳名有一半出自他們的談笑。你可以想象兩個老人在田里一邊干活一邊談笑的場景,那是多么安詳的一幅圖畫。我想外婆時時刻刻都是念叨外公的,她在遠望的同時,一定在想她的目光經過的角落會不會有她年輕時的愛戀和她年老時的依靠。更因為大姨媽的病故,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無奈,她也更勤于在余暉下體會死亡的寧靜——寧靜如黃昏的本身。
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原來如此。她是想念外公和大姨媽。”
老媽卻搖了搖頭:“不,不是這樣,我想,還有其他,可是我也想不出來,你以后慢慢體會。”接著,她笑了笑,“女兒原來也想知道老人家的心思啊。”
對,我想,我怎么不想。老媽,你應該知道多年來奢侈地享受著老年人的愛是多么令人無法平衡的事,我無法目睹他們一次次地用余熱來愛我而我卻無能為力。我低著頭,面前浮現出吳冠中的油畫《父親》,畫中的父親和我的外婆年紀相仿,形容枯槁……有一天,我也會老成這樣嗎?我的思緒漸漸走入一個幻想的境界,想到了我到那個年齡時的一舉一動,雖然它很遙遠。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