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夜匆匆交替,總有一些人,你還不知道他們,他們就在上一秒死去。
我們無法感受到死亡時何般,但我們是都知道死亡的。死去的人,除了留下一堆塵土,一張老照片,一些遲早要褪去的記憶,就還有些什么呢?
那片屬于你們的溫熱,轉瞬即逝,從此便再無機會可言。
1997年的春節,我第一次去老家,父親出生成長的地方。坐了一天的車,大大小小的車站,來來往往的人群還有陌生的口音。我記得那天最后的一次乘車是在拖拉機里,一個不大的地方,擠滿了人、牲畜和雜物。老家在偏遠的農村,它的特點是充滿綠色但一眼就能看出來的貧困。
看著父親向黑黃土地快步走去,我知道就是這兒了。磚瓦和墻都是黑黑的,看得出年代,住了好幾代人。因為是大冬天,外墻都被一捆捆的稻草覆了起來。我本是以為父親上前之后就和出來迎接的親友們一一擁抱,然后流下男子漢的淚水,回憶往事。我早該知道的,父親是如何懂感情之人。他給每個中年男子遞上一支香煙,親切并準確地叫出姐姐妹妹們的名字,最后走進了屋子,那位唯一沒有迎出來的老人在煤油燈下抽著老旱煙。我沒有進去,黑夜了,屋里面卻更加另我害怕。
我坐在藤條凳上,用很大的盆很燙的水,和很多人一起洗臉、洗腳。那是特有的——一張帕子洗完了所有人呢的臉,一個盆擠滿了腳。
一天的奔走讓幼小的我很是疲憊,熱氣更是讓我眼睛都打不開。我找到父親,告訴他我困了。父親便把我抱起,對我說“今晚你和爺爺一起睡”。被爸爸抱進一個幽暗的房間,我能感覺到爺爺接過我時的小心翼翼,我卻是因為太困,閉著眼睛一路被送到溫暖的被窩。其實是能感覺到一些東西的,比如我的背時抵著爺爺的胸口,我的小腳心是在爺爺的膝蓋上。一個晚上都是十分的溫暖。
早上被父親叫醒,天都還沒亮。驚覺床上只我一人,問起爺爺,才知道其他的人都在等我吃早飯。早飯吃得奇怪,一碗極燙的白米飯僅此而已。而桌上的都是女人,男人們都在門前的梯步上吃。吃得熱氣騰騰吃得極為享受,而我卻毫無味覺。
問及爺爺,又休息去了。
而我卻不知道,這一次的離去竟在沒有見到爺爺了。
第二年的冬天,父親帶著我,又來到了這里。我可以很清楚地看清爺爺的樣子,因為他就躺在正堂中央,單薄的竹床支起他的身體,那正堂里擠滿了人,我卻覺得空蕩蕩的,我看到的,只是一盞挑燈和一位將長眠的老人,我甚至還沒有叫過他爺爺。
我坐在離正堂最遠的一張木凳上。我看著父親和幾位長親在給爺爺換上喪服,給爺爺清洗肌膚。我覺得他們做得很快、很麻利,卻又是極慢的,每個人都是悲苦的神色。院子里的人越來越多,他們都有自己的事做。我只能眼巴巴望著他們把悲的情緒轉移到忙碌之中去,我只能看著、看著,一句話都說不出。沒有人在意我,我就一個人想了很多事,我自己,我的父親,父親的親人,還有那個死去的人是我的爺爺。
我看到院子里安放的棺材。我發誓那是我看到過的最好的一口石棺。其實說不出哪里好,就是十分融合死亡。然后我看到他們把爺爺抬進棺里,七八個人費力才把棺合上。二三十個人抬著石棺去那片黃較地。
炮火都放了一地,但不是為了喜慶。
我聽父親說,那口棺是父親的大哥鑿的。我很佩服,他究竟序言用怎樣的感情去鑿,一筆筆,一劃劃,才鑿成了棺。
下了墳。我在爺爺的墳前磕了三個頭。然后開始燒紙人、房子和冥幣。所有的儀式完結之后,爸爸說,“走,去看看你奶奶。”
父親牽著我的手,走過了坡,跨過了坡,來到一座墳前。我跪在墳前,磕頭,不覺流淚了。我傷心的并不是爺爺的死,而是原來我的爺爺奶奶都不在了,父親的父母都不在了。我問父親,奶奶什么時候死的,為什么我到現在才知道。父親說在我還沒有出生之前,奶奶就已經不在了。
我恍然憶起正堂里有一張女人的照片,四十幾歲的樣子,我卻從來沒有看到她過,原來黑色斑駁的照片就是人已經不復存在了。我直到現在還不敢在房間里掛自己的照片,怕它哪一刻就成了永遠。
我不過是失去了幾位親人,我還是一如既往的呼吸,一如既往的歡笑與痛苦。卻不敢輕易流淚與不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