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香林以西,斜行十七步,目之所及便是芷央湖。
湖水縹碧,深將千尺,池內(nèi)沒有魚蝦,周遭也只是泥土,長年被水汽所養(yǎng),坑坑洼洼地難以走人。樹木環(huán)成一圈圍住湖水,加上霧氣看起來居然如同幻境一般。
而湖底外人所不能見的地方,就是芷央湖主人的居處。
我叫宮永真幸,日本國籍,但是在中國生活。蔭姐姐讓我忘掉這個名字,忘掉過去所經(jīng)歷過的事情,說我只要記得我叫千涼就行了。
妖精森林是一個很棒的地方。沒有地區(qū)差異也沒有種族歧視,比人界好多了。
關于我活著的那段時間的記憶,我每天都會寫一遍。我想在痛苦中體驗幸福的感覺,以及,提醒自己,我心中還有不甘未曾平息。
我死在15歲,初二下學期。
我在某個私立的初中上學,父上大人和母上大人工作都很忙,我不忍心打擾,所以從未和他們提過這些事情——那些關于我在學校被孤立的事情。
原因很簡單,我是日本人。
中國的孩子并不排外,但是只對日本一直抱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我能理解他們,家仇國恨是永遠都不能忘記的。所以剛開始的時候我忍耐了下來。
我過著孤獨的生活。雖然身邊有很多同學,雖然同在一個教室里,但是很明顯我的心和他們的心不在同一個圈子里。我不想抱怨什么,因為抱怨了生活也不會有些許的改變。
我一個人也可以努力的。
雖然很寂寞,很難過。
我變得敏感而且自閉。班主任老師叫我到辦公室談話,問我的情況。我背著手背對著墻,低著頭看著地面,一語不發(fā)。最后老師開始焦躁起來,問我:“你是不是因為國籍被班上的同學欺負了?”
因為國籍被欺負了……嗎。
是啊,當然是。但是此刻您讓我怎么說出來?我說出來又有什么用?讓他們更加更加地排斥我諷刺我孤立我?這里不是我的家,我沒有權利說這么多,我只是寄人籬下。
所以我保持著沉默。老師嘆了口氣擺擺手讓我出去。我道了聲謝謝轉(zhuǎn)身離開辦公室,躲在他們看不到的墻后,側(cè)耳去聽他們接下來的對話。
“那孩子到底怎么回事啊,問她她又不說,什么話都不講就是那么站在那里,好歹也要答一聲嘛。連點基本的禮貌都沒有……”
“人家排外嘛。不過你不覺得我們的學生沒可能欺負她嗎?”
我抓著裙子的手漸漸用力,感覺渾身都難受得要命,然后我轉(zhuǎn)身跑去衛(wèi)生間,狠狠哭了一場。
什么一視同仁,什么關心學生,都是這樣……大家一直都是這樣。
體育課的時候我總是第一個回到教室的學生,從我坐的座位可以看到操場上的大家。我成了多余的那個人;換教室的時候忘記拿的課本就放在一邊,但同班的人從來沒有提醒過我一聲;甚至連走在路上都可以感覺得到大家對我的小聲議論和注目。
我真是不應該出現(xiàn)的存在。
所以我決定離開。就在學校中我們負責的那塊清潔區(qū)的那個人工湖那里。
我換上純白色的絲質(zhì)睡袍,剛剛洗過的頭發(fā)散發(fā)著洗發(fā)露的味道披在身上,我赤著腳下了水。夏夜的水很涼,我深深吸了口氣讓自己放松,然后小聲地背起課文,走向湖心。
水波柔柔地蕩漾。我背書的聲音幻化成氣泡碎裂在我臉邊。我覺得無比地難受,頭痛到仿佛要炸裂開來,我用力向下墜了墜身體。
用力閉上眼。
有柔軟的手觸碰著我的眼瞼,我感到天光明媚。睜開眼才發(fā)現(xiàn)身邊的綠衣女子溫和地對我笑著,她身后是茂密的樹林。我于是坐起身。
“你以后,就叫做千涼吧。”她握著我的手,“我是千蔭,那么,請說說你的故事吧。”
蔭姐姐每天都會到水下來找我,她摘下地上的花送給我,我贈給她水中光滑的石頭。
禮輕情意重。
蔭姐姐經(jīng)常對我說,請釋懷。
我知道,活著的時候是因為我自身產(chǎn)生了疏離感才導致沒有朋友的。我的故事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從始至終,都是我的不對。
但是我反復書寫仇恨的記憶,因為我不想離開這里,我喜歡蔭姐姐,她是第一個對我如此溫柔的人。
所以我注定要讓她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