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狂亂地下著，好幾天了，沒有停的意思。廣褒的大地上都披得雪白！冬天，在這個季節顯得格外肅清。一個熟悉的村落在大雪中沉默著。駝著背的老人好像游走在雪地的雕像，頭戴的雷鋒帽耷拉著兩個耳朵，懷里還抱著一只小狗狗。
顯然，惡劣的天氣并沒有影響它的睡眠。一片白雪掩蓋了整個世界，但這一場雪卻融入了老人的眼底。老人自言自語的終于到家了，我們進屋去吧。他來到一個破舊的平房面前，抖了抖袖子和肩上的碎雪，打開房門放下手中的包袱，脫下外衣，仔細打量著半睜著眼睛的小狗狗，只見它汪了一下。就在老人的臂彎里睡著了。
可能是一路上太冷了，小家伙，凍著了吧？老人摸了摸這一只小巧的狗狗。他打量著它，毛毛雪一樣的潔白，身長不過一尺五，圓圓的腦袋眼睛上還有一對漂亮的睫毛，黑色的嘴唇和它的眼圈一個色，秀氣的鼻子均勻地呼吸著，老人笑了，多漂亮的狗狗啊，干嘛跟著老朽來。我們這鄉下地方你會不習慣吶老人好像在對一個城里來的孩子說抱歉一樣，狗狗仍然酣睡著。老人輕輕地拍了拍狗狗噯，以后你就和我做伴好了，真好。說著老人狠狠地抽了一口煙，吐了一個好大的煙圈，又用手撥散開來。
冷清清的小屋煙霧繚繞著，狗狗打著噴嚏，老人熄滅了手中的煙，把狗狗放在了凳子上，你自己玩會兒，我做飯了，等下給你吃。老人一邊聽著屋外嘯嘯的風聲，一邊收拾著簡陋的家，還是鄉下好啊，不用那么多規矩，不用看誰的臉色。老人說著話的聲音有些梗咽，抹了抹眼角的落漠。從衣兜里掏出兒子給他錢，數了數，看了看狗狗，又搖了搖頭，還不及一袋狗糧，養兒防老啊
老人吃完飯很早就上床了，關了燈，偶爾幾聲咳嗽平添著夜的魑魅，他悄悄地聆聽聽著雪花吱吱落地的聲音，懷里狗狗磨蹭著。多年來面對這樣的漆黑夜，他應該是習慣的。唯獨這一夜，就好像放電影一樣，去城里兒子家的一切就在這個雪夜再次放了出來。就是一段無法掐斷的膠片。
老人的老伴在生下兒子三十八天因為風寒就去世了，他們唯一的孩子，而且世代單傳。雖然日子非常貧寒，他和老伴還是相當的恩愛，在老伴臨走的時候還拉著他的手，好好的帶大我們的孩子，找一個心地善良的女人過吧，你還年輕，就是不要虧待了我們的兒他老伴話還沒有說完就撒手人寰了。貧窮的年代死了老婆就更加凄涼了一點。看著稚嫩的兒子，他曾淚如雨下，就好像今天這場雪一樣，冷得滲骨。
當年也是像今天抱著狗狗一樣，帶著兒子睡覺，特別的溫暖，兒子就是他的精神依靠，他的一切。甚至為了兒子至今沒有繼弦的打算。看著兒子每一次優異的成績被老師表演得得意模樣，他從心底里感謝妻子給他生了一個好兒子，兒子就是他的驕傲。
兒子大學畢業了，有一份不錯的工作，找了一個心儀的女孩做妻子，對自己也不錯，隔三差五老捎帶一些他們小年輕自己做的零食回來，說是兒媳婦老家的土特產，老人吃在嘴里，甜在心里。就是在地里勞做也哼哈著歌兒喲啦理光喲喲，喲啦理光喲喲
在兒子結婚的這些年頭里，兒子從一個小辦事員成了辦公室主任，從不起眼的主任又成了要員秘書。胖孫子又降臨了，真是喜事連連啊。兒媳婦對他老人家也挺孝順，爸爸前爸爸后的，作為父親，家里孩子工作出色，事業平步青云，子媳孝順，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
有時候老人樂得一個偷偷地跑到老伴的墳前，老伴啊，我太開心了，感謝你啊，保佑著我們，日子才這么有滋有味，如果有下輩子，我還娶你哈，可惜啊，你讓我一個人享福了老人抹著淚，撿一些光靚的石頭放在老伴的墓前，他也不知道要怎么表達才能讓老伴感受得到他們現在的幸福。他的這一切行為在隔壁丈夫過世的李大姐眼里什么都是那么優秀，那么的爺們兒。
李大姐不止一次的托人想與他有和親的愿望，老人為了兒子，就一次次地謝絕了她的好意。看著優秀的兒子，老人有了幾許安慰。可是好景不長，兒子一步步地如愿以償，地位高了，應酬多了，甚至嫌棄自己的妻子配不上自己的檔次了。馬大換鞍的想法在一次次應酬中愈演愈烈，每次老人去城里也能看出一個子丑寅卯來，他每次想教育幾句兒子又不知道從何說起，看著兒媳婦淚眼汪汪的抱著小狗狗唉聲嘆氣。老人總是尷尬得不知道說什么，剛剛要開口的話總是被不經意的兒子硬邦邦塞回來你懂什么，這一兩句話說得清楚嗎？有吃有喝就得了，你跟著瞎摻合什么啊！
老人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他一直被蒙在鼓里，這次他不進城還不知道呢。兒子做局長了，三十八歲，非常年輕的領導，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位置。他本來感覺兒子可能沒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糟，就收拾東西去兒子城里準備過完下半輩子，何況兒媳婦對自己也那么好，有他這個父親在，兒子怎么也會收斂一下自己，小孫子，那個白白胖胖的小家伙，現在也上幼稚園了。還有那個討人喜歡狗狗，老人每次想到他們不由得會心一笑。
老人走進兒子的家里，從頭到腳底感到陌生，就幾個月沒有來，徹徹底底的改變了，變得他手腳無措。開門的孫子看見爺爺來了，撲進爺爺懷里就哭，說想媽媽了。一條小狗狗也跟前跟后的搖著尾巴，好像看到就久別重逢的故人。老人打量著這個家，以前的家具什么的全部不見了，一個頭發像金毛獅吼的大閨女，若無旁人的玩著電腦，嘴里還嚼著泡泡糖一樣的東西，老人不懂她在做什么。
老人從孫子嘴里了解到，原來是兒子的現任妻子，結婚不到兩個月。老人自我介紹著這個大閨女才醒悟過來。走出房間看了看老人，不溫不火的招呼老人坐下。一邊倒水給老人一邊打量著他。她看了看老人帶來的特產，尖著兩個指頭翻看著，生怕弄傷了她的漂亮的指甲。
把那些特產丟在了陽臺上。小狗狗搖頭擺尾跑前跑后嗅嗅老人帶來的東西。跳在老人懷中狂喜撒嬌。大閨女好像非常討厭狗狗，時不時用腳踢踢它。狗狗叫喚著，孫子就護著不讓她踢。這是我媽媽買的狗狗，不許你踢她，再踢我告我爸爸去。明明，你叫我媽媽，以后你想要什么樣的狗狗我也給你買，好吧。明明搖搖頭不要，討厭。
老人坐在客廳，像一個外星人一樣不自在，問大閨女要幫忙什么的嗎，大閨女說沒事，讓他看電視，吃水果。用餐以后大閨女就收拾著讓老人休息，老人以為還是睡以前那屋，剛進房間就被大閨女叫住了，爸爸，你睡客廳吧，客廳暖和，有暖氣的。老人就是一老實人，也不挑剔。大閨女關上房門也休息了。看著沙發旁邊的狗狗，他心生憐憫，抱它進了自己的被窩。這一夜，老人感覺自己就是一個借宿的人，一個和狗狗有著同等待遇的人。
正如孫子所說，家里什么都換了，除了孫子，還有可憐的小狗狗。大閨女若無旁人自娛自樂著，時不時地打電話問老公什么時候回來。沒過幾天，兒子回來了，看見父親也沒有以前的好臉色，還問父親這么冷的天怎么來了，不在家里好好呆著。老人問他怎么離婚都不告訴他一聲，說孫子媽媽多好多好。
兒子手一揮，說老人你懂什么啊，沒有感情的兩個人能在一起生活嗎？誰還像你們那個年代，你懂什么是感情嗎？老人啪的一巴掌煽過去煽醒了狡辯的兒子。小狗狗在他們父子面前穿來穿去，想勸架卻只能愛莫能助地望著老人。老人數落著兒子，說他養了兒子三十八年不易和心酸，當初兒子又是多么的優秀。現在兒子為了仕途如此迷失心智。老人氣暈了，那天，老人吃飯特別少，兒子忙著又去應酬了，小狗狗就像一個討乖孩子，一直蹲在他身邊。
大閨女每天就上著網，帶孫子上學，對老人的態度也是老樣子，老人經常抽煙，老咳嗽，自然痰多氣喘，大閨女聽著也不舒服，空氣自然就緊張了許多，開始幾天還不好意思說什么，后來一聽見老人咳嗽就干脆重重地關上房間門，嘴里還唧唧歪歪地說一點什么。老人坐在那里都渾身不自在。大閨女真是聰明的兒媳婦啊，發現老人有咳嗽的習慣，就去外面買了很多一次性碗筷，說是方便老人，兒子看在眼里也沒有說什么。老人從此以后就感覺別扭了，有一次孫子居然鬧著也要一次性碗筷，氣得兒子差一點掀翻飯桌。
老人想著這些心里就特別不舒服，要是以前明明媽在的時候，他感覺來城里就像住酒店一樣，她什么事都親力親為，從來沒有嫌棄他的一點舉動，畢恭畢敬地對他，真是沒有什么可以挑剔的了。看看現在，兒子都開始反感自己了。他抱著小狗狗，渾濁的眼底沒有一絲光亮，只是望著城市夜空一聲長長的嘆息。
一個和泥土打了一輩子交道的人，他的一舉一動都帶著鄉土的氣息，其實沒有什么不好吧，給人一種踏實，一種難得的淳樸。可是在兒子和兒媳婦的眼里就有那么格格不入，好像父親就是一副掛在墻上多年已失色的畫，有那么一點點有礙觀瞻。老人越想越感覺自己跟不上時代了，有時候還真想著回老家，又有那么一點舍不得和家人相處的天倫之樂。
老人仍然在客廳睡著，每天早早的必須起來，因為大家忙著自己的事情，有時間規律的，就是他們全部回來了和老人說話的人也沒有。有時候老人就逗逗狗狗，抱抱孫子，只要是老人抱過摸過的，大閨女就一定給它們全部殺毒，洗衣機轉著，她的嘴巴也嘮叨著。
老人看在眼里，氣在心口，他決定回到自己鄉下老屋，早餐過后，他告訴兒子想回去，兒子閉著的眼睛又睜開，推了攤鼻梁上的眼鏡，爸，等過段時間我買一個大房子，我就接你去，現在你看我這里，太擠了，而且我最近工作特別忙，也沒有時間照顧你，她太小，也照顧不了你，照顧你孫子都非常累了。爸，你回去缺什么一定給我說，兒子給你送去。人，心寬敞，在那里都不會擠。你好好的過你的日子吧，好好做人。老人語重心長的還是教育著。
好了，我知道了，我開車送你去車站吧，現在車也方便。兒子開著車的一路上，他感覺對爸爸有說不出的愧疚，又放不開世俗名利的追逐，不惜余力的向上攀爬著，收來的很多東西，最后他只做一個過路財神，他也感覺自己很累，虛榮讓他走上了不歸路。甚至無法平下心來對待深愛自己的父親。讓父親遠離喧囂，這也許這是他唯一的選擇。
老人準備上車回鄉下了，這時候從兒子車上跳下來的狗狗咬著他的褲腿不放，兒子對父親說，爸，你就帶上它吧。老人沒有說什么，抱著狗狗就上車了。
狗狗在老人的懷里也不搗亂，老人一點一滴的想著兒子，想著孫子，想著那個打扮入時的大閨女，想著兒子每次接電話的詭異表情，有一種擔心，他多么希望這些只是一個夢。老伴啊，我做錯了什么呢，讓我引以為傲的兒子為什么變成了這樣，為什么？
雪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這幾天都冷颼颼的，大雪差不多封住了他家的房門。狗狗顯然不習慣新的環境在門邊尋找出路，老人打開房門，狗狗又跑了回來，日子一天天的過著，在沒有雪的日子里，老人帶著狗狗去看了老伴，給她說了一些和狗狗相處的趣事，他不想告訴老伴，兒子偏離人生軌道的事情。
老人和狗狗越來越融洽，幾乎和狗狗同吃同住，親密無間地生活著，還好，狗狗現在一點都不挑食了。狗狗有時還舔著他嘴角的米粒。他在地里挖紅薯也帶著它。一起散步，一起去野地里玩雪嬉戲。累了，陪他靜坐。困了，陪他休息，有時候狗狗還唱歌給他聽，他聽著開心地摸摸它。在余暉籠罩的夕陽里，留下他們處處走過的寂靜歡喜。
這一天，狗狗沒有看見他的主人起來做飯，就是舔舔他的臉也沒有反應，舔舔他的鼻子還是沒有反應，狗狗叫喚著，主人也聽不見一樣，咬著他衣服拉著也不見有動靜，狗狗傻了。房門也關著，狗狗就在房屋里哭，哭得撕心裂肺。過路的李大姐才知道老人在家里，怎么叫他也沒有人回應，她叫來村里的人打開房門，原來老人過世了，沒有一點痛苦的表情，他走得很安詳。
有人去通知了他兒子，兒子開車回來了，不見大閨女，孫子站在媽媽的旁邊，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老人的喪事在紛紛揚揚的雪花中進行，狗狗不解地望著這些排著長隊的人們，嗚嗚地叫喚著，兒子蹲下來看著小狗狗，準備伸手摸摸它，小狗狗汪汪地淚流，排斥地扭頭抵觸著退左退右。
不遠的地方，傳來警報聲，人們朝著警車的方向望去。
只有和老人相處三十八天的狗狗。
久久不肯離去。
雪，仍飄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