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位于上海浦東新區的周浦鎮。30歲的李耀達剛剛哄兒子入睡,又急急忙忙跑到廚房去煎中藥。把浸好的藥倒在鍋子里,點上煤氣,順手再給手機調個20分鐘后的鬧鈴,這樣他就可以安心地去干點別的事。這是他大半年煎中藥得出來的好辦法。收拾好兒子的玩具,站在充滿中草藥味的客廳里,看著窗外的片片油菜花田地,李耀達的思緒變得復雜起來……
走出家鄉,來上海求學
李耀達是一個新上海人。他出生在廣西的小山村,20歲之前,他都沒離開過那兒,也沒見過大城市是什么模樣。到上海來,是一次陰差陽錯的際遇。
2000年的高考,李耀達考中了內蒙古的一所大學,全家人都很高興。暑假快結束的時候,他整理了行裝,坐火車去內蒙古報道。此時,在上海讀大學的姐姐打電話來,叫他順路去上海玩一玩。于是,他中途下了車。這些年,他時常想起第一天到上海來時的情境,當時的自己是多么土多么傻。看到紅綠燈的時候,姐姐和他說:“紅燈停,綠燈行。”他琢磨了半天,問:“那么黃燈該干什么?”對一個在農村長大的孩子來說,上海有太多吸引人的地方,充滿了魅力。
玩了幾天之后,李耀達做了人生第一個大決定:放棄去內蒙古上大學的機會,留在上海。當時的他心里就一個念頭,“要在這座城市扎根,闖出一番天地。”這樣的雄心壯志,很多初來上海的外地人都曾有過,但真正實現夢想的人并不多。
李耀達算得上是個有毅力,有闖勁的年輕人。沒多久,在姐姐的幫助下,他進入同濟大學自學考試助學部房屋建筑工程專業學習,當了3年的貧困大學生。他計算過,當時在學校生活,每天3頓飯的最低紀錄是兩塊7毛錢。有時候和同學們出去玩,人家都去吃肯德基、麥當勞,他就偷偷地跑到隔壁找家小吃店吃碗陽春面,“5塊錢我都覺得很貴。”
2003年,李耀達取得了大專的畢業證書,并通過了這個專業本科5門課程的考試,這個成績相當優秀。暑假,李耀達沒有回老家,那時候的他正在考慮未來的道路該怎么走。究竟是繼續本科的學習,還是先找份工作賺錢?有一天,他去食堂吃飯,路過五花八門的招貼欄時,一個通告吸引了他的眼球——團委號召高校畢業生志愿去西部服務。李耀達的心頭一熱,這不是他多年前的想法嗎?上高中的時候,他曾在《中國青年報》上讀到過一篇關于農村教育的文章,在一些貧困的地方,很多成績優異的孩子因為家里窮而放棄了讀書。當時,他就暗暗地想,如果有一天自己有能力了,一定要去那些地方看看,幫幫那些孩子們。現在機會終于來了。他顧不上考慮什么,趕緊記下了報名方式。
這事讓李耀達的父母和姐姐有點不高興,他們希望李耀達能早點在上海立足,將來可以光宗耀祖,幫襯著家里一起過上好日子。現在眼看著李耀達好不容易融入了大城市的生活,卻要去比家鄉還要偏僻落后的小山村當志愿者,這一番辛苦不都白費了嗎?李耀達和家人斗爭了好長一段時間,連哄帶騙,好不容易勸服了他們。沒想到,此時又傳來了自考生不能報名參加志愿者的消息。他急了,鼓起勇氣寫信到團中央,表達自己的決心。經過三番四次的請求之后,工作人員被他的熱情感動,最后破例批準了他的要求,使他成為全國第一個被批準參加“大學生志愿服務西部計劃”的自考生。
這是李耀達人生中一個很大的榮耀。現在到網上搜索他的名字,還能看到當時的一些報道。在那些新聞里,李耀達是同濟大學首位參與西部支教的自考生,是第一批響應政府號召服務西部的熱血青年,是很多大學生的榜樣。可惜,這個榜樣現在的生活并不怎么樣……
兩年志愿者的生活贏得了愛情
李耀達在云南麗江市永勝縣待了兩年,那是一段既艱苦又開心,既單調又充實的生活。艱苦和單調是那里的生活條件,開心和充實是內心的真實感受。他曾經和同學一起跋山涉水,挨家挨戶地做訪問,寫了一份失學兒童的調查報告。他還利用業余時間做了一個“志愿者在行動”的網站,讓更多的人了解志愿者的工作,了解貧困山區孩子們的生活現狀。通過這個網站的牽線搭橋,很多上海大學生也加入到了資助貧困孩子上學的活動。他自己也資助了一個彝族的孩子上學,直到他小學畢業為止。
讓李耀達想不到的是,志愿者的網站還起到了另一個牽線搭橋的作用,讓他認識了千里之外的一個女孩,也就是他現在的妻子趙鳳賢。趙鳳賢的老家在吉林的農村,當時是吉林大學醫學院的畢業生,在四川當志愿者。因為有相同的身份背景,兩個年輕人常常在網上聊天,一開始是說點志愿者的事,后來說說每天的生活,再后來就聊到了感情,漸漸地就相互有了好感。
李耀達算不上是個浪漫的人,但是趙鳳賢一點不計較這些,她是個特別樸實的女孩,對于男友,她只提一個要求:每天都要通電話。本來就是異地戀,如果不能經常聯系的話,兩個人的距離就會疏遠了。所以,李耀達每天都堅持給趙鳳賢打電話,當時500元的月收入,有400元都是用在電話費上……當然,李耀達很難得的制造過一次驚喜,讓趙鳳賢一直感動至今。那是他們戀愛后的第一個情人節,正好碰上趙鳳賢休假到云南去玩。她從來沒收過男孩子送的花,于是半真半假地向李耀達提要求:“別人都買花給女朋友,你是不是也表示一下?”沒想到,李耀達一口回絕:“今天買花太貴了,沒什么意思。”趙鳳賢的心情一下子落到了谷底,一路上都不高興。兩人走到宿舍門口的時候,突然,有一群男生沖出來,手里捧著很大一束玫瑰花,說是送給趙鳳賢的,原來李耀達早就安排好了這一切。
2005年,李耀達要回上海了,考慮到兩人今后的戀情,趙鳳賢放棄了當地衛生局的安穩工作,決定“夫唱婦隨”,跟著男友到上海發展。在回上海的路上,他們倆的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對兩個一無所有的外地人來說,如何在上海扎根生活下去,是個大問題。尤其是趙鳳賢,在這之前,她都沒去過大城市,更不知道上海是什么樣,她緊張地問李耀達:“我到底能不能找到工作呢?如果找不到工作怎么辦?”李耀達寬慰女友說:“不用擔心。只要我們每月能賺到2000元,就夠生活了。”他確實就是這么想的。因為一直窮慣了,他覺得2000元已經是個很大的數目,他們老家的人每月收入才一兩百。
讓李耀達和趙鳳賢高興的是,沒多久,他們就各自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李耀達在一家私營公司做設計,平均月收入有五六千元,這個水平對剛剛畢業的大學生來說,已經是了不得了。但有一點,這薪水是和工作量掛鉤的,做了多拿了多,所以熬夜成了李耀達當時的生活主旋律。趙鳳賢的第一份工作在靠近上海的嘉善,收入也有兩千多,但不能每天回家。當然,這些辛苦都算不了什么。他們不就是來奮斗的嗎?賺錢,結婚,買房,生孩子,扎根上海,這就是他們的目標!
不得不承認,一個沒有任何背景的外地人,要想獲得和一個上海人同等的財富和社會地位的話,一定要付出超出好幾倍的努力。甚至透支生命。2006年夏天,李耀達感覺左邊的牙齒隱隱作疼,一開始他還不以為然,覺得可能是蛀牙,或者牙齦發炎。后來越來越疼了,牙齒也松動了,他就跑去醫院看。醫生檢查后告訴他,這不是普通的蛀牙,是下頜骨成釉細胞瘤,雖然是良性的,但需要動手術治療。李耀達聽不懂這到底是個什么病,反正手術一共花了8000元,拔了3顆牙,他覺得也沒有對自己的生活造成什么大影響。
幾個月后,李耀達和趙鳳賢決定結婚。那天,在去領結婚證的路上,李耀達開玩笑地問:“你想好啦?我可是有病的人。如果后悔的話,現在還來得及。”趙鳳賢沒有多考慮,點頭回答:“我不會后悔的。”即使,作為醫生的她心里明白,李耀達這個病的復發率高達70%,她還是義無反顧地選擇和心愛的人一起生活。
一年中經歷了買房、生病和生子
2008年初,李耀達換了一份新工作,他從私企跳到一家中外合資的設計院,薪酬水漲船高。他在博客上寫了一個新年愿望:新的一年新的開始,希望今年比去年過得更好,更希望今年能有個落腳的“家”。在這個時代,成家,不僅僅是和心愛的人結婚,還要有一個能擋風遮雨的房子。
一連串的看房之后,李耀達夫婦最終買下了現在居住的這套房子。小區是有點偏遠,周邊的配套設施還不完善,窗戶看出去還能看到一些農田。但好在價格便宜,70多平米,40多萬,這是他們能承受的最高房價,當然也是貸了款的。買下房子以后,他們就沒什么積蓄了,所以裝修也得自己動手。每天下了班,他們就一起到新房子,站在臥室、客廳、廚房的每個角落,一邊干活,一邊憧憬未來的幸福生活,樂在其中……不久,趙鳳賢懷孕了,幸福生活的畫面就更加豐富了。
想象的畫面再幸福,并不能代表它真實。夏天到了,李耀達突然感到自己左邊的牙齒又疼起來,他隱隱有種很不好的預感。醫生證實了他的想法,腫瘤復發了。比起第一次不過兩三小時的手術,這次的手術工程非常浩大,不是拔掉兩三顆牙齒可以解決的。醫生給他解釋了手術的過程,為了把腫瘤刮除得更徹底,到時候整個左側的下頜骨可能都沒有了,就好像有的人做整容手術,為了讓臉型變得更小巧,會把兩邊的頜骨削去一些。李耀達在手術后的臉型也會有很大的變化,只是他不會變得更美,因為他的兩側頜骨是不對稱的。為了彌補臉部的外觀,醫生還會做一個骨質游離移植手術,就是從他的腿上取一塊不重要的骨頭,移植到臉上,替代左側下頜骨。整個手術過程將長達12個小時。手術前的兩天,李耀達把當年在西部當志愿者時拍的一張照片上傳到博客上,他自嘲地說:“走過這道生死關之后,自己就當是做了趟整容,這張照片可以留下來做對比用。”
李耀達雖然生性樂觀,但生死關沒那么容易走。手術后的一個星期,他的傷口還沒有長好,就突發十二指腸穿孔。因為是在口腔科的病房里,醫生都查不出是什么毛病。李耀達躺在床上疼得死去活來的時候,趙鳳賢就挺著大肚子在各個科室之間找醫生,她一邊哭一邊說:“求求你們快點聯系吧,我們都還年輕。”當時的李耀達真的是萬念俱灰了,甚至還想到了要安樂死。但是聽到這句話,他一下子變得有勇氣了,他想到自己還沒有見過未出生的兒子,還沒有和老婆相處多少年,還沒有對父母盡過孝,還沒有在新買的房子里好好住過,還沒有實現那些美好的人生計劃……為了這些,他也一定得挺住!
一周內連開三刀,李耀達在“天堂”與“地獄”間走的這一遭,實在是辛苦,住院的20多天里,他瘦了16斤。 最悲慘的還在后頭。李耀達出院后的第二天,被醫生告知說,腫瘤已變成了惡性。這種腫瘤惡變的機率只有5%,怎么就偏偏落到了自己的身上?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他感覺天一下子塌了下來,整個人都變得沒有方向。回到家,他不知道要怎么告訴懷孕的老婆,但是趙鳳賢畢竟是學醫的人,她看到醫生給老公配的藥,就什么都明白了,她安慰說:“以后,我們該怎么治療就怎么治療,該干嘛還是干嘛。”
12月5日,趙鳳賢生下了兒子,巧的是,出生的這一天竟然是“國際志愿者日”。李耀達非常高興,兒子不僅點亮了他的生命,也讓他常常想起做志愿者的那些美好時光,當時的他是多么意氣風發,是多么有理想有抱負。
是否還能找到一份正常工作
李耀達很想重拾當年的自信和干勁,但因為這場病,徹底改變了他的生活。去年9月,因為病情的反復,李耀達又動了一次手術,醫生把所有的病灶都做了徹底的切除,所以他現在下排牙齒就剩下3顆。吃東西的時候,只能將食物放在攪拌機里,打碎了以后喝下去,完全食不知味。一個30歲的男人,以后就要過這種老太太般沒牙的生活,能想象嗎?當然,忌口、吃中藥、喝流質,這還不是最麻煩的事。
10月底,經過一輪化療之后,李耀達想回公司繼續上班,卻被人事主管“勸休”。“你身體不好,就在家休息吧,我們發病假工資給你。”休息了幾個月,到今年的1月,公司委婉地辭退了李耀達,并給予他4個月的經濟補償。對此,李耀達咨詢過相關部門,也翻閱了《勞動法》,如他一般被確診為癌癥的病人,可以去相關部門辦理喪失勞動能力的申請,這樣一來公司應補償一年的醫療補助費。然而,一旦確認喪失了勞動能力后,將來的生活怎么辦?如果有上海戶口,每月可以到民政局領補助,但他是個外地人,什么都沒有。權衡之下,李耀達放棄了主張自己的權利。
李耀達過去一直從事的是3D 效果圖的設計,按照他的水平,找一份月薪五六千元的工作不成問題。但每當有公司打電話請他面試,他卻不知道如何面對。因為這個病的位置在臉上,面試的人一看就猜到他是生過大毛病的人。李耀達又不想瞞人家,所以每次說到最后,對方就回答他:“我們再考慮看看。”
這樣一晃,就過去了好幾個月。現在,李耀達每天8點起床,煎中藥,掃地、做飯、帶兒子……就像個“全職保姆”。為了找工作,他曾在網上發了一個帖子,他很想知道,像他這樣的一個癌癥患者,能不能繼續正常工作。同情他的人很多,給他出謀劃策的人也很多。最靠譜的建議就是,讓他在家里接接私活,不用去上班,這樣還可以休息休息。這點李耀達早就想到過,他很清楚這個行情,現在給人做一張3D效果圖,收費一般都在1000多元。他一個月做個三四張圖,應該沒問題。可是,如果他真的選擇在家里工作,誰來給他交醫療保險呢?他將來看病怎么辦呢?現在的手術費一次比一次貴,前兩次的手術就花了他七八萬,要不是因為有醫保,他還真的沒辦法承受。所以,他現在最大的希望還是能找到一個單位,收入少一點無所謂,只要能交保險金就可以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趙鳳賢這段時間也面臨著失業,因為當時為了照顧李耀達,也為了保胎,所以無暇認真應付執業醫師的考試,所以無證的她馬上就要被醫院辭退了。這樣一來,家里兩個人都沒有收入。生活怎么維持呢?想當初,李耀達很自信地和趙鳳賢說,賺2000元,就能在上海生活下去,可現在看看呢?每個月房貸3000元,醫藥費每天40元,生活開銷要1000多元,還得加上兒子的奶粉錢……七算八算,怎么也得五六千元一個月。說不清是社會發展太快,還是自身要求太多,反正錢已經把李耀達一家逼到了最落魄的階段。所以,很多的時候,當他在和別人說起那段在西部當志愿者的日子,常常會感嘆:“我覺得現在的生活還不如那時。”
也有人建議李耀達,賣了房子回老家去,這樣就不必那么辛苦。這或許是最后的一條路。這兩年來,他的房子從40萬漲到了90萬,每當想到自己這么多年的打拼,想到如此不容易、又如此劃算地買到一套上海的房子,李耀達就有種不甘心……
李耀達只是千千萬萬新上海人中的一個,當身強力壯的時候,他們有智慧,有干勁,能吃苦,夠自信,比別人工作得好。但是一旦生了病,他們就變得非常窘困和弱勢,這不是他們的錯。我們和李耀達一樣,特別不愿意看到他走最后的一條路。好在,采訪結束的時候,同濟大學的校友會,已經聯絡了李耀達,正在積極幫他尋找工作。我們祝福李耀達,也祝福這個城市里所有努力奮斗,積極生活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