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時間,他們是世界上最默契的舞伴。他一個眼神,她就知道該把動作做到哪里,是將頭倚上他的胸膛,還是把下巴擱進他的臂彎。那時他們還在跳民族舞,他穿著對襟的羊皮短襖,她扮成美麗的山野少女,布景是一片開滿鮮花的草地。舞臺上,她幾乎可以聞到草的芬芳。
學校里有一個文娛小組,他和她都是小組成員。一開始多是合唱或表演唱,舞蹈類節目很少。到了年底,學校要排演一場大型舞蹈去市里演出。這需要男孩女孩自愿結合到一起,彼此成為對方的舞伴。結合到最后,女孩子只剩下她。那時她并不漂亮,就像一只永遠成不了白天鵝的丑小鴨。她站在那里,眼淚掛在眼眶,自尊心受到極大傷害。他走過來,大方地拉起她的手,說,如果你需要一個舞伴,如果你愿意……她當然愿意,她怎么能不愿意呢?他高大英俊,他是所有女孩心中的白馬王子。
于是她接觸到了舞蹈。一開始她什么都不懂,他不厭其煩地教她。他是學校里舞跳得最棒的男生,他和她近在咫尺,她莫名其妙地臉紅心跳。他們排練了不到一個月,就登上了市里的舞臺,卻是驚人的默契。有同學開玩笑說,你們真是天生的一對。她再一次紅了臉,他卻只是笑笑。
她就這樣狂熱地愛上了舞蹈。現在想來,也許那時她愛上的,其實是他。他和她成了學校里固定的組合,舞臺上,他們光芒四射。
畢業后他們一起留在縣城,一起參加了工作。他們不再跳舞,舞蹈對他們來說,也許只是學生時代的一個片斷,或者是一種經歷。每天他站在車間的車床旁邊,滿手油污,她則坐在一臺縫紉機旁,把輪子蹬得飛轉。他從來不和她談起曾經的舞蹈,他認為眼前的生活遠比舞蹈重要和客觀。她卻不。她總是以為自己應該屬于五光十色的絢麗舞臺而不是充滿噪音的服裝廠車間。她認為自己應該穿著漂亮的衣裙,在舞臺上翩翩起舞。有人將鮮花拋上臺來,臺下掌聲四起……
她跟他提起她的想法,他想了想,說,我們可以參加縣里的舞蹈俱樂部。她問,你不是不想再跳舞了嗎?他說,如果你需要一個舞伴,如果你愿意……她當然愿意,她怎么能不愿意呢?她知道那個俱樂部除了可以學習民族舞,還可以學習國標舞。她在電視上看過國標舞,她認為,那也許是她真正的興趣所在。
俱樂部是一個民間組織,不僅缺少必要的設施,地點也非常偏僻。每個星期天,他都會騎著自行車,馱著她,趕很遠的路過來,等回去時,已是黃昏。他們反反復復排練著同一個舞蹈,他穿著對襟的羊皮小襖,她扮成懷春的妙齡少女。布景是一片開滿鮮花的草原,那是俱樂部里唯一的布景。他們不知道為什么要排練這個舞蹈。俱樂部不是學校,他們甚至不會有演出的機會。
兩個月后他們開始學習國際標準舞。教國標的老師很忙,只能挑選幾個有潛質的學生來教。那天他騎著自行車,馱著她,忐忑不安地來到俱樂部,又忐忑不安地盼望著老師能夠將他們挑中。結果一切如愿以償,老師真的挑中了他們。那天他們在一個小酒館里舉杯相慶,兩個人興奮得滿臉通紅。
以后的日子緊張并且快樂。每天晚上,他們都要跟著老師的動作練到很晚。她進步神速,老師說她生來就應該屬于舞蹈,屬于舞臺。這句話讓她備受鼓舞,練習更加勤奮。半年以后,她的國標在縣城里已是無人可及。
他一直是她的舞伴。不管是華爾茲,探戈,桑巴,還是倫巴……可是現在,他的表現竟是那樣笨拙。的確是這樣,如果說現在她是一只白天鵝,他充其量只是一只可笑的鴨子。也許在以前,在學校里,他就是這樣笨拙吧?只不過那時兩個人都同樣笨拙。同樣笨拙,配合就有了默契。現在她突然變得優秀,她認為,他已經跟不上她的舞步。
那天老師與她長談。老師說如果你想繼續進步,就必須離開這里去省城。那里有一個高級舞蹈培訓班,那里的老師和我很熟。她想了想,說,可以。老師說還有一點很重要,你去了省城以后,必須另找一位舞伴。你現在的舞伴會拖累你。她問難道他不會進步?老師說他也許會進步,可是他的進步會非常慢。換句話說,如果你生來就屬于舞蹈,那么他就屬于誤入歧途。她說可是他在學校里跳得那么好。老師說這是兩回事。你認為那時你們還能叫舞蹈嗎?她無言以對。的確,那時他們根本算不上舞蹈。現在回想起來,那更像某一套廣播體操。
她把老師的話說給他聽,她認為他會非常沮喪。讓她想不到的是,他竟表現得異常興奮。他問老師真這么說?她說是。他說那你就去啊!將來你到全國各地演出,到世界各地參加比賽,多好!她問那你呢?他說既然我不是這塊料,我就繼續和我的車床跳舞吧!她有些感動,輕輕地擁抱他。他坐著不動,竟有些拘謹。他知道她不久就可以成名,這毫無疑問,就像他相信他們的愛情。
可是如果她參加那個培訓班,就不得不放棄現在的工作。連生活都成了問題,談何追求藝術?他安慰她說,不用怕,我們先去,總會有辦法的。她愣住,我們?是我們,他說,盡管我不再是你的舞伴,但我會陪你一起去。
他們一起去了省城,在那個老師的極力推薦下,培訓班接納了她。她果然進步神速,半個月后就有了專業舞蹈演員的樣子。舞伴當然不是他,他只是負責每天兩次用自行車接送她。他們租住在一處非常簡陋的房子里,盡管兩個人省吃儉用,可是帶去的那點錢仍然慢慢接近告罄。他們都知道,假如再不想辦法的話,她只能打道回府。為了她,他找過工作,可是在人生地不熟的省城,哪怕找份薪水很低的工作也不容易。到最后她幾乎要放棄了。
那天他蹬回來一輛舊三輪車。他告訴她,三輪車是買來的,盡管舊,拉客沒問題。她問你想用這輛三輪車拉客?他說有什么不可以嗎?我這幾天天天在火車站那邊轉,我看到好幾個用三輪車拉客的外地民工。一天下來,能賺不少呢!她問他這行嗎?他說怎么不行呢?眼尖些,腿快些,準行!盡管他的表情非常輕松,可是她知道,車站管理很嚴,想在管理人員的眼皮底下拉客賺錢,這并不容易。
可是他做到了。每天,他用三輪車送她去培訓班進行舞蹈訓練,然后去車站拉客賺錢,到黃昏時,再去培訓班接她回來。那時她已經成了培訓班里最出色的學生,她的舞伴,只能是她的老師。那是一位高大英俊的獨身男人,在舞蹈界有著很高的聲譽和名望。舞伴溫文爾雅,英俊逼人。他們配合得很默契,很開心。別人開玩笑說他們才是天生的一對,她不知道那些人是指他們的舞蹈,還是其他。有時舞伴向她微笑,她的心就怦怦地跳上一陣子。后來他們一起去參加市里的比賽,果然得了大獎。她感覺自己似乎離不開這個舞伴了,她有一種背叛的感覺。
那天黃昏時,突然下起大雨。天氣非常陰冷,練功房里卻溫暖適人。他們在練習倫巴,兩個人都熱出一身汗。突然她想起蹬三輪車的他,她說他該來了,我得回了。舞伴問這么大的雨,他會按時來接你嗎?她推開舞伴,走到窗口,就看見了他。雨中的他深弓著腰,身上披一件雨衣,正吃力地蹬著三輪車往這邊趕。他并不強壯,在雨中愈發顯得可憐和瘦小。她沖下樓,他正好到了門口。他指指車,笑著說,請上車。然后脫下雨衣,將她仔細裹緊。看著他完全暴露在雨中的背影,她有些心酸和感動。她想,也許他也應該屬于這個舞臺,只是為了她,才把舞臺交給這輛舊三輪車和火車站前的某個角落。
他一邊蹬著三輪車一邊唱歌:拉妹子拉,拉妹子拉……她笑了。是的,在雨中,他把她拉回了家——不僅是身體,還有心。
她的舞伴一直是那位老師。他僅僅是她的舞伴,他們也僅僅是配合默契的舞伴和無話不談的朋友。他們一起到全國各地甚至世界各地參加比賽和演出,她果真成了大名鼎鼎的明星。可是她知道,她還有一位非常重要的舞伴——那是他。
所以,那天她問他,如果你需要一個舞伴,如果你愿意……他不解地問,舞伴?她說是,舞伴。生活中的舞伴,一生一世的舞伴……我們,結婚吧。他盯著她看了很久,緊緊地握了她的手。他當然愿意,他怎么能不愿意呢?他是那么愛她,為了她,他寧愿舍棄工作,寧愿放棄心里喜歡嘴上卻不說的舞蹈,寧愿天天守著一輛破三輪車風里來雨里去。他愿意為她做一切事情,他怎么會不愿意呢?
……她常常天南海北地跑,可是只要回來,她都會第一時間趕回家。沒事時,她就放起音樂,和他在客廳里跳舞。當然,他仍然很笨拙。可是他們非常投入和認真,就像多年前一樣。他一個眼神,她就知道該把動作做到哪里,是把頭倚上他的胸膛,還是把下巴擱進他的臂彎……不僅如此,他們似乎時時刻刻都在舞蹈:他揮舞著炒勺,看她一眼,她就把切好的菜倒進鍋里;她拖著地板,沖他點點頭,他就把旁邊的椅子挪開;他和她走在大街上,他回頭笑笑,她的手就會插進他的臂彎……她終于理解,其實最美的最華麗的舞蹈,就是最默契最平淡的生活……
她常常說,那個深深愛著你的人,無疑是你可以一生相守的舞伴。那是對你、對你的愛情的最高獎賞,你無法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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